春寒刚去,青山便开出了漫山遍野的绿意。大慈寺本就香火繁盛,今日又正值法会,刚到山头就能瞧见那乌鸦鸦的人头。
可是一辆马车却是快马加鞭地往山上赶,一路就算吆喝不断,还是险些撞到了人。
身后的人只来得及骂上一句:“赶着去投胎啊。”
还是落得一头的灰尘。
一路上的人都是不急不忙的,唯独那辆马车拼了命地往山上赶,活像是家里有什么要命的事情了。
此时在寺庙的厢房里头,几个穿着富贵的妇人,正在一处说着话。这些个俱是真定府里有头有脸的太太们,因着今个法会,倒是聚在一块。
上头坐着的那位穿着雨过天青玫瑰纹亮缎对襟褙子,此时正挂着端庄笑容说话,她说一句,余下几位夫人全是应声附和的。
虽说她不是这在座里头年纪最大的,可瞧着众人对她这份热忱,便也知她身份必也是个尊贵的。
“要说这教子有方的,我顶顶佩服的就是纪大太太您呢,”坐在下首的圆脸妇人,喜笑颜开的,说出话虽有几分夸张,却听的舒服。
她口中的纪大太太便是坐在上首的妇人,说来纪家在这真定府那也确实是有头有脸,甚至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纪家老太爷在世的时候,那可是官拜礼部尚书,又是太子太傅。因着又担任了显庆二年科举春闱的考官,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学生是遍布官场。当年纪老太爷告老还乡的时候,皇上是一留再留,后见实在挽留不得,便亲赐了宅子。
如今纪家在真定府的这栋宅子,虽不是皇上亲赐的,不过门口的匾额那却是圣上的御墨,旁人连走在纪家的大门口,都不敢轻易抬头。
韩氏听了这话,立即便摆手,笑说不敢当。
众人正说着话呢,便见先前出去玩的几位姑娘,这会也回来了。为首的也是纪家的姑娘,乃是韩氏的两个嫡亲姑娘,俱是穿着长褙子,只是那衣裳料子却又和身后的几个姑娘大不一样,瞧着便不是真定这里能有的好料子。
韩氏见她们这会就回来,倒是有些奇怪,问:“不是要去赏桃花的?”
“乌鸦鸦的全都是人,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已同几位妹妹说好了,过几日请她们过家里来,办个百花宴,又清静又雅致。”
说话的是韩氏的亲女,纪家姑娘里行三的纪宝芸。她是韩氏的嫡长女,一向就娇惯地厉害,想到什么便要做什么。
倒是站在一旁的五姑娘纪宝茵,虽没说话,可是眼皮子却是不耐地轻翻了下。
韩氏见她这么说,倒也笑了,只说让她到时候定要好好招待其他姑娘。
在座的太太们自然是愿意自家女儿和纪家的姑娘一处玩,便也笑着说了起来,倒是都在恭维纪家的园子景致精致。
这正说着话呢,就听外面又进来一个婆子,乃是韩氏身边的钱嬷嬷。
只见一向沉稳惯了的她,脸上竟是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那嘴唇更是不住地颤抖。韩氏抬头瞧见她这模样,便是皱了眉头。
再看钱嬷嬷,心魂都快散了一半,可偏偏不能立时说出来。
好在这会众人说话也快结束了,钱嬷嬷这脸色实在是不好,有些眉眼伶俐的太太,便立即提出告辞。
待韩氏送走了众人后,便开口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嬷嬷怎得这幅模样。”
纪家是百年耕读世家,从高祖那辈儿就在朝里当官了,规矩可比一般人家严整多了。这会她身边的嬷嬷露出这么个模样,叫韩氏在那些太太跟前也是小小地丢了脸面。
她自是不悦的。
“太太,七姑娘不好了。”
钱嬷嬷一张嘴,腿都软了半截,险些站不住。
可是她说这话,却让韩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瞧着她,猛吸了一口气,问道:“七姑娘不是在家呢,怎么就不好了?”
“七姑娘在家里落水了。”
方才家里头派人送了信过来,钱嬷嬷是没敢耽误片刻,就赶紧进来禀告了。
韩氏身子一晃,眼睛一翻,竟是要昏厥过去。也幸亏旁边的大丫鬟燕草是个机紧的,上前一把就将她稳稳地托住,这才没让她从脚踏上摔下去。
一旁的纪宝芸和纪宝茵见母亲这般,俱是吓得一大跳,忙是上前。
谁知韩氏被燕草撑住后,反而是缓过这阵儿劲,撑着一口气,“备马车,回府。”
纪宝芸见韩氏都这般了,还要赶着回去,当即便气地开口,“娘,七妹妹便是再精贵,这会子你也该顾念自个的身子啊。”
纪宝茵难得和姐姐站在一头,也是劝道:“娘,您还是先歇歇吧。”
韩氏头皮都发炸,恨不得凭空生了一对翅膀,好让她飞回府里头去。可偏偏这两个却跟不懂似得,竟然还劝她歇着。
“可说现在怎么样了吗?”韩氏嘴上问着,心里却一直在安慰自个。
那么个孩子,平时出个门,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有五六个,便是一不小心掉进水里,也顶多是受了惊吓而已,必然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可钱嬷嬷却没说话,韩氏着急,不由又斥道:“到底怎么样?”
“来人说,他出来的时候,七姑娘已经没气了。”
钱嬷嬷说完,韩氏这会真真是要昏过去了。
没气了?
而一旁原本还在劝说韩氏顾好自个身体的两个纪家姑娘,也俱是一惊。先前她们会这么说,也实在是因为了解自己堂妹的性子,别看才几岁的孩子,可是家里的姐妹就没一个没被她折腾过的。当然了,她自己的亲姐姐除外。
就连韩氏这个伯母,在她面前都摆不出长辈儿的谱。
先前老太太带着大姑娘去京城了,因着七姑娘那几日病了,怕舟车劳顿,便没叫她跟着,把她留在了家里。
可是就这几日,韩氏都被气了好几回。先前七姑娘是养在老太太房里的,韩氏知道她得宠,可也没想到一辈子行事端方又守礼的老太太,能把一个孩子养得这般刁蛮。
才五岁的孩子,任性起来,那叫一个软硬不吃。
便是宝芸和宝茵两个,都在她那里吃了挂落。
也就是今日法会,韩氏实在不想在家对着这祖宗,便带着两个女儿早早的躲了出来。谁知,这才一眼没瞧住,就把人弄没了。
韩氏只要一想到老太太,心就要生生地跳出来了。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老太太把七姑娘当成眼珠子一样,就是纪家的长房长孙,都不如她一个丫头片子受宠。先前韩氏心头泛酸,还在丈夫跟前抱怨,却被自家老爷教训了一顿,说她这个伯母竟是连个孩子都容不下。
气得韩氏险些当场咬碎了银牙,就这么个孩子,难不成是九尾狐托生的不成,怎么就这么能迷惑人心呢。
可这会子,都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韩氏扶着燕草的手,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又险些被门槛绊倒了。
身后的纪宝芸和纪宝茵,瞧着母亲这么狼狈的模样,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是她们心里也都没了之前的轻松,钱嬷嬷说的时候,其实两人心里都是一个念头,觉得七妹妹定是见母亲只带了她们两个来参加法会,又作妖了。
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两个姑娘这会心里也是又担心又害怕。
等出了山门,就瞧见纪家的马车已停在那里,而原先在半山路上,被人追着骂的那辆车,也赧然在列。想来,那就是纪家上山报信的马车。
一上了马车,韩氏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只靠在锦垫上,喘着气。
人要是没了……
这几个字刚在脑子里那么一转,她整个人就激灵了一下。老太太疼成那样的人儿,要是在她手上没了,韩氏只觉得老太太生吞了她的心都有了。
***
纪家上房早已经乱了套,寻常各个进退有度的丫鬟,这会脸上全是丧色。大夫是被请来了,可是一把脉,就是直摇头。
再看床上躺着的小姑娘,虽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可是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原本就乌黑的发丝,这会过了水,更如那化不开的浓墨般,却越发衬地她脸颊苍白。昔日圆润粉嫩的小脸,这会粉色全无,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小嘴儿更是泛着浅浅青色。
旁边站着的老妈妈和丫鬟,一瞧大夫这模样,俱是碎了心神,各个眼眶泛泪,眼瞧着就要哭出来了。
“先生是救苦救难的圣手,可得一定救救咱们家姑娘啊……”穿着海棠红比甲的丫鬟,此时垂着眼眸,一张俏脸早无人色。
这位周大夫是惯常出入纪家的,是以也知道,纪家七姑娘是纪家老太太的宝贝心肝。寻常她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折腾起来比老太太病了还要严重。
这会见小姑娘躺在床上,眼看着就是进水少,出气多了。
到底是打小就看着的孩子,周大夫这心里也不好过啊。
不过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到外间开了个方子,让人赶紧去拿了药。这都来了一趟,总不能什么都不开吧。
这边正吩咐着呢,就听里头又传来喧哗声,随后一阵咳嗽,还有丫鬟惊喜的叫唤。
“七姑娘醒了,醒了。”
这么一声叫唤,屋子里外全都听见了,此时跪在院子里的丫鬟,也都听见了,可不就是松了一口气。
周大夫一听这话,赶紧又进去,待把了脉,竟是发现脉象与方才居然大不一样了,竟是透着一股生机。他也不敢耽误了,赶紧让人去抓了药来。
府里头都在等着上房的消息呢,原先说七姑娘一度没了气的时候,院子里头跪着的丫鬟,各个都面无人色。若是姑娘真出了事,她们这些伺候的丫鬟,那可不只是被发卖那么简单事情了。
待消息传到西院里头,穿着浅粉色海棠缠枝褙子的女子,捏着手心里的佛珠。她膝盖上正靠着个小姑娘,五六岁的模样,此时睡得香甜着,可模样却与女子有六七分的相像。
“姨娘,七姑娘救活了。”
女子虽坐着,可玲珑有致的身段却还是显了出来。她面容清丽婉约,柳眉柔顺,一张樱桃小口,端的是个迷人眼儿的美人。
只是她淡淡地转头,瞧着支着隔扇的窗子,外头郁郁葱葱的一片,最是春日里的好风光。
“真是可惜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听得底下丫鬟身子一震。
不过是个孩子,何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