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
玄清山颠,夜静阑珊。
一弯新月,一处断壁悬崖,一道灵动翩翾的身姿。
少女手执长剑,挽出朵朵剑花,在如练的月华之下迸射出缕缕寒光。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少女招招凌厉,引得劲风四起,树叶纷纷扬扬。
忽听得一声清叱,少女执剑向那断壁处一劈,收招,霎时风歇树静,安静得仿佛时间停驻。不过转瞬,这安静便被一声巨响打破。
在被少女劈过的地方,斜斜断成两截,上半截成不可挽回之势在徐徐往下掉,边往下掉边发出巨大的摩擦声,终于轰的一下坠入了万丈深渊。
少女满意地收剑入鞘,循着月色下山,脚步轻盈地掠进一处禅院,摸进一间禅房。
房中,舞月和元冬睡得正香。桌上摆放着细软包裹等物,是元冬临睡之前收拾好的。明日,该是回家的日子了。
谢成韫一纵身扑到榻上,惬意地滚了一滚,很快睡意袭来,临睡前她想:唐肃,如今你能奈我何?
第二日,日丽风清的,元冬直说天公作美,她起了个大早,满心归家的喜悦。舞月脸上照旧是看不出神情,木然地守在门口。
唐肃一早就说过了,今日会来接谢成韫下山。
谢成韫心想,她那个师父虽是半道所拜,却是有过师徒之礼的,自己也确实受了虚若的恩惠,离去之前若是不道个别,心里无论如何是过意不去的。
她把元冬叫了过来,“你去跟舞月说一声,就说我想去这寺院里面逛一逛,毕竟在这儿住了三年都没有出过房门,闷也闷死了。若是她也要跟来,你就说肃哥哥还没来,让她在这儿等着肃哥哥。”
被困在这禅房之中三年,元冬心中一直觉得苦闷不已,于是欢欢喜喜地去找舞月。没过一会儿,就欢欢喜喜地回来复命了。
伽蓝寺作为曾经久负盛名的皇家寺院,风景是自成一派的古朴秀雅。寺内寺外以黄墙相隔,寺外是郁郁葱葱四季常青的檀香树和松树,寺内则是一株株高大耸天的枫树和银杏树。此时正值深秋,秋风起,黄了银杏红了枫叶,道上铺满厚厚的一层落叶,让人有种置身画中的错觉。
元冬一路走一路惊叹,一路惊叹一路惋惜,美景近在咫尺却从未得见。
两人踏着厚厚的落叶,悠闲地走到了虚若的禅院前。
院门紧闭,门前站着一位少女,一身绿衫,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少女目光痴痴地盯着院门,神色落寞,对谢成韫和元冬视而不见。
谢成韫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
隔着门响起空见的声音:“施主,你就不要为难小僧了,还是快些回去罢,师父是不会出来见你的。”
谢成韫开口:“空见师兄,是我,我找师父。”
很快门开了,空见一见是谢成韫,讶道:“怎么是你?”说完看了看门外少女,叹了口气。
谢成韫道:“我是来向师父辞行的。三年期满,我今日就要回去了。”
空见道:“你进来罢。”
谢成韫对元冬道了句“你在这里等我”,便跟着空见进了禅院,空见把门重新合上。
进得院中,一眼便瞧见虚若,仍旧一身黑色僧袍,正坐在石桌旁与人对弈。虚若对面坐着一位白袍老和尚,白眉长垂,双目炯炯。
谢成韫走近一些,静静地驻足旁观。
虚若薄唇紧抿,俊朗的一字剑眉拧成一线,气息有些不稳,显出一丝意乱心烦。
反观那老和尚,则一脸悠然,成竹在胸地捋着自己的长眉。
棋盘之中,虚若大势已去。
老和尚突然双手一摊,道:“没意思,不下了,不下了,你的心根本就不在这里。”
虚若一窒,窘道:“师父……”
“改日罢。”老和尚摆摆手,慢悠悠起身,“等你心无旁骛之时我再来找你,今日就算了。”
老和尚眯着老眼瞅了瞅谢成韫,对虚若道,“这门外还站着一个不肯走呐,怎的这儿又杵一个?”
虚若赶紧解释道:“师父,她便是上回说的那个赢了我的丫头。”又对谢成韫道:“还不见过戒嗔大师!”
原来是伽蓝寺的方丈戒嗔大师,谢成韫连忙跪下磕了个头,道:“谢成韫见过大师!”
戒嗔笑呵呵对谢成韫道,“起来起来,老和尚不讲究这些虚礼。能赢你师父的人可不多,老和尚常在他手里吃瘪,可算是有人替我挫挫他的锐气了!”
谢成韫前世一心痴迷于剑术,不理俗事。她如今所能记起的与前世有关的人和事,大多是唐楼的不经意之语。记得唐楼曾言,伽蓝寺的戒嗔大师是位得道高僧。
听得戒嗔对虚若道:“她已在你门外站了一天一夜,逃避并非明智之举,你既身在佛门,当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道,度人亦是度己。我看你还是与她说清楚做个了断为好。”
虚若道,“并非我要逃避,实乃她自己不愿放下。该说的,从前早已说得一清二楚,再纠缠下去只会牵扯越深,令她越发放不下。”
谢成韫默默听两人打机锋,心中也不好奇,她本就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性子。
哪想戒嗔却硬将她拉进这浑水之中,他摇了摇头,对谢成韫道:“也罢,你师父既然收了你这么个俗家弟子,就让你去替他了结这段孽缘罢。”
“我?!”谢成韫欲哭无泪,她只是来道个别而已啊,得道高僧也爱管人家的闲事么?她苦兮兮道:“这事儿我不会……”
戒嗔捋了捋眉毛,“不打紧,我教你几个字。”
谢成韫竖起耳朵。
戒嗔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悠悠吐出四个字:“见机行事。”
谢成韫顿时傻眼了,大师您真的是得道高僧么?!
戒嗔冲瞠目结舌的谢成韫挥挥手,“快去快去,早点了结也好早点让你师父收心,老和尚我好不容易逮着他下回棋!”
谢成韫苦哈哈地走出去。
那女子仍是痴痴站在原地,一双翦水秋瞳之中雾气蒙蒙。
谢成韫走上前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木然回道:“宋晚。”
“宋姑娘,我姓谢,是虚若师父的徒弟。师父他不便出来见你,你有何难事可否与我说说?”谢成韫温和道。
宋晚听到此言,眸中的雾气渐稠,终于凝成两颗泪滴了下来。谢成韫第一次见人哭得这样伤心,令人不忍再雪上加霜,顿时手足无措,心里把虚若乱骂了一通。
“谢姑娘,多谢了。”宋晚神色凄然地笑道,“我不过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既然他不愿见我,那就这样罢。你跟他说,宋晚要嫁人了,从此一别两宽,红尘空门各自安。”说完这话,姗姗而去。
谢成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铁青着脸走了回去。
“这么快就回来了?”戒嗔问道。
“嗯。”
“人走了?”
“走了。”
戒嗔唏嘘道,“情爱误人,情爱误人呐!”
空见奇道:“我劝了她好几回了她理都不理,你说了什么她就走了?”
“不肯走是因为尚抱有希望,走也并非因为我说了什么,心灰意冷自然就走了。师父,宋晚姑娘还有话留下。”
虚若道:“不必说与我听。”
真是个绝情的和尚。谢成韫对此也不愿做过多评价,自己前世与虚若比起来,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又哪来的资格去指责他。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遂对虚若道:“师父,徒儿是来与您辞行的,我要下山了。”
虚若有些惊讶,“三年这么快就到了?”
谢成韫笑道:“三年对师父而言如白驹过隙,我却觉得度日如年呢!”
虚若将谢成韫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发现这丫头长高了不少,面色红润,再不是初见时的弱风拂柳样。“你等等。”虚若转身走进屋内。
戒嗔默默注视谢成韫半晌,忽然开口问道:“丫头,你为何而来?”
谢成韫答道:“我来与师父辞行。”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谢成韫愕然失色,果然是得道高僧!
戒嗔微微一笑,道:“你可知,万物都有其各自的气场,与这天地相融相生。你的气场与这世界格格不入,此时此地你站在我面前,在我眼里就是个异数。我再问你,你为何而来?”
她为何而来?谢成韫倒还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想了想心中一片茫然,于是她干脆问道:“大师可知我为何而来?”
戒嗔又道:“有人为恨,有人为欲,也有人为爱,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执念。”
恨?她死前并不恨任何人。欲?除剑道之外,她一生别无所求。爱?她谁也不爱。谢成韫惘然看着戒嗔。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既然来了,心中必然有执念。你只有放下执念,方能善终。”
“大师你一定是弄错了,我早已将过往放下,怎会有执念?再说,何为执念?”
“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的,便是你的执念。”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唐楼?她的执念?她心里有些好笑。
戒嗔忽然换了一副肃穆的神情道:“你若重遇执念,切勿纠缠。切记,唯有放下,方能善终,否则……”
“否则什么?”谢成韫的心骤然一缩。
“说不得,说不得,天机不可泄露也。”
谢成韫若无其事地笑道:“大师放心,没有什么否则,人都没了,我上哪去纠缠?”
戒嗔笑而不语。
“纠缠什么?”虚若手里拿着本书走了出来。
虚若只是随口一问,不等两人开口,把手上的书交给谢成韫道:“你若有时间,还是好好练些正统的罢。”
谢成韫一看,原来是一本基础的内功心法。虚若也算有心了,她将心法放好,对虚若和戒嗔拜了拜,告别了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