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公道”, 到底, 是什么呢?
世界从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就如同人性有善有恶,贩卖孩童的人贩子可能是个十里八乡人人夸赞的大善人、虚荣无状狗眼看人低的拜金女也曾经追逐过无畏的爱情、风流成性的渣男或许也曾给地震灾区捐过善款、在网络上造下滔天口业的键盘侠或许在现实中也为家庭奔波不休, 无怨无悔。
而人有时候犯错, 未必不会后悔。或许等到长大了, 回首往事,会那样痛心地懊丧自己曾经的不懂事。
时光能改变一切,不仅能淡化伤痕,也能揉捏改造一个人。
而这世上既然有前世今生、因果报业,那自然也有功德和体悟, 一个今生恶贯满盈的混账, 前世或许是虔诚良善的修士。虽说奈何桥上一走,孟婆汤入腹, 前世的种种就应当留在彼岸, 化作尘土。但是那些冤魂厉鬼的怨恨无法释怀, 又怎能进入往生?
“没关系,汝有看不见尽头的时光岁月,完善汝之法则。”
道虚天温柔地抚摸着林夕的后脑勺, 手把手地教导她开辟自己的领域世界, 指导她如何管理子民,如何完善法则制度。
“汝毕生所求之无愧无悔, 从不行差踏错之原则, 岂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之圣人境界?”
“圣人就不会做错吗?”
“圣人之妄语当成现实, 圣人之过错当为天理,圣人从不行差踏错,只因吾等本身之存在就为天道运行之秩序与法则。”
面对着沉思中的林夕,道虚天摇了摇头,说道:“不可心急,不当妄自言语。汝可知晓,仅仅冥界‘因果’二字之理,缚罪天便耗费三千六百余年,将之拆分为五蕴、六尘、七情、八苦、十二因缘、三十七道品、一百零八执迷数类,其戒律条规拆分足以刻满三千须弥山;而吾之‘天道’,经年久远,从鸿蒙之初至今,亦推演出太初、两仪、四象、五行、八卦、二十八宿、六十四合,最终演变出天地万物。汝身负‘公道’之理,不可心焦,亦,焦急不来。”
“我该怎么做呢?”
“行汝所认之理,维护‘公道’所在,大道将记载汝之作为,将之化作天理条规,如此而已。”
她受过三百八十九世之劫难,走过往生境,踏过十二长生运道门,最终在大道的注视下说出了自己封神的誓言。
“人间公道,善恶有报。”
“吾之名——孽生天。”
诞生于尘世罪恶冤孽之气的君王,心怀人间一切因“不公”而诞生的怨恨债孽,走过一切坎坷险阻,只为了一个“善恶有报”。
生杀予夺是为尊,划定大道是为主,统御子民是为君。
地脉道狱尊、天机道道主、人间道鬼君。
至此,三才圆满。
鬼君孽生天,因人间道有失人和而生,历经生死,走过三百八十九世苦难,于往生境之上的混沌地界开辟往生界,收容婆娑世界万千冤魂厉鬼、执念未消之生灵。鬼君封神之后,将自己经历的所有定为“七仇、八怨、十恨、十九大灾”,又将之组合为“三百八十九难”,并作为往生界的审判戒律。同时,以魂灵之火作为照明,以圣树之木开辟荒川,以魂秽之土塑造大地,以润世之水泽被苍生,以太白之金分晨昏时序。
往生界诞生后,原本栖息在冥界的鬼怪们也正式进入了这一方领土,在鬼君的统治之下,以冤死女子的灵魂聚合而成的“鬼女”魑魅、以未能降世的鬼胎为魂的“鬼婴”柯梨帝子、神造万鬼之母的小虞山鬼姑神、以及继承了帝女女魃血脉的僵尸之祖旱魃四位大能也在往生界中成为了割据一方大能诸侯,负责钳制、管束自己麾下的鬼怪。至此之后,往生界正式介入人间界与冥界之间,成为枉死冤魂厉鬼的栖息地。
——在无法释怀执念之前,能够停留的归属。
从此,不必在人间痛苦地煎熬,不用为无□□回往生而感到彷徨,也不必在怨恨中注视着那些残害了自己的人们,在不甘中化作烟云消散。
“难道……一点爱,都没有吗?”
跪在王座边上的女子有些忧虑地皱起了眉宇,语调凄然地道:“君上,您定下的裁决,为何都是因怨恨、不甘、仇怨、愤懑而生的负面情绪呢?”
“虽然说是要为人间拾捡‘公道’,但是那些不愿轮回往生的灵魂,也有可能是因为‘爱’而停留在人世的吧?”
华丽而庄严的殿堂内,高座上人没有任何的回答。
“魑魅……不太能,理解呢……”因万千女子的冤魂而汇聚成型的鬼女紧张地绞紧了葱白如玉的十指,喃喃道,“执念这种东西,与其说是怨恨或者不甘,不如说是‘放不下’吧?因为放不下这种心情始终存在,所以才会在人间停留,直到自己灰飞烟灭的那一天……不是吗?”
“我啊,虽然怨恨着这世上所有的薄幸男儿,怨恨着重男轻女的封建父母,也怨恨着一切的背叛、歧视、辜负……”
“但是我没有办法否认,恨这种东西,就是以爱为根的存在啊——”
魑魅原本没有名字,因为她是世上所有女子不甘的冤魂汇聚而成的存在,所以她有着世间女子心里最丑陋最恶毒的念头。因为那些丑陋的欲望与嫉妒,她才比寻常人更明白这些感情是从哪里诞生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在怨恨中扭曲,又在浓稠的黑暗中找到人性最初的辉光。
她也曾无恶不作,为了复仇也可以不折手段。大抵是她做得太过了,也或许是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的一种。她被道主在人间行走的分灵逮住,被作为妖鬼封印在心笺中,还被警告“除非找到自己的尊主,否则永远不得离开阴山”这样的话。
所谓的“尊主”什么的,魑魅一直觉得那就是个笑话。她的确有着女子温驯服从的本能,但是她从不认为,有人能将她从怨恨中解救出来。
直到她遇上林夕。
“对于鬼这种生物来说,怨恨是构成他们存在的原料,心中的恨意越深,化为妖鬼之后就越强。”
“君上……那三百八十九世的轮回,您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些话,魑魅没能问出口。
她是见过作为人类的“林夕”一次次惨死却也执着前行的人,她被她的坚毅、执着与自毁一般的牺牲所打动,心甘情愿地奉她为主。从阴山到末世,她其实陪伴了她很久很久,一路见证她的成长,直到最后的封神。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无法释怀的怨恨,才会将那个女子……
变成,这般模样——
“魑魅。”
被鬼界子民一砖一石建筑起来的宫殿华美庄重,严谨得近乎一丝不苟。刻着往生界诞生始末的壁画,雕琢着日月星纹的地砖,绘着往生界五行图样的穹顶……那些被君王从绝望的火海里拉扯出来的子民感念君王的牺牲与付出,几乎是倾尽了所有的心力,耗费了一切可以调动的人力物力,只为了将世间最奢华的一切都堆积到女子的脚下,供她踩踏。
——“我们的君上,跟另外两位尊者不一样啊。”
没有天生尊贵的身份,也没有生来就无可匹敌的强大,她会走上神坛,凭借的是一腔沸腾的热血,不折的傲骨,和山海难移的信仰。
也只有这样并非生来就高高在上的“君王”,才会让子民们发自内心地憧憬和仰慕吧。
——“是个无法嫉妒,只能钦佩的……人类呢。”
可是,从往生界诞生至今,那位被众人仰望的君王,都不曾走下神坛。
高居王座上的女子拢着玄黑色的长袍,那是代表着尊贵的帝皇之色黑中带赤,像是在幽冥中安静燃烧的红莲烈火,威严肃穆得几乎敛尽了世间一切的明光。她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自然地搁在王座两旁的扶手上,脊梁笔直得让人忍不住想起松竹。
“与其根究这些问题。”烛光映照在她露出斗篷外的半张脸上,照出她泛紫的薄唇和苍白得可怕的肌肤,“不如去将没做完的事情都完成——”
“……没错吧?”
多可怕。
沙哑的、低柔的嗓音,像是磨石碾碎的沙砾在血肉上滚走,明明语调毫无起伏,却让人骇得肝胆俱碎,几乎要磕头求饶。
“对不起……君上……我、我只是……”
“如果对这种事情的好奇会影响你的工作,不如去问人类的‘林夕’吧。”
——君上这么说了。
满心彷徨的魑魅受领了引领死灵入界的任务,她站在舍生门前微微茫然,等了许久,却果真盼来了“林夕”。
白衣黑裤,马尾高束,素面朝天的女孩朝着她微笑。漆黑的眼睛澄澈而又认真,那是没有过尽千帆、历经生死的“林夕”的微笑。
“哈?你问了这么让她为难的问题啊?”作为神明分灵的林夕还带着人类的少年志气,甚至因为卸下了生死的重担,她的眼神里还带着以前未曾有过的笑意,“别紧张,她不是生你的气,也不是在怪你。只是……嗯,她现在的状态不太好。”
林夕淡下了眉眼,似乎是自嘲,也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我也没想过,我的人生只是少了一个人,只是缺失了那么一角——”
“我就会万劫不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