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随手拽下走廊墙壁上挂着的消防器, 拧开了栓便冲进了初一三班的教室。
林夕刚冲进教室里, 就看见三个已经被烧成了焦炭模样的人形, 她用灭火器扑灭了人形身上的火焰, 探了探鼻息,却发现三人都已经断了气了。三人烧得面目全非, 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林夕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其中一个人正是前不久见过的郭敏熙。
眼看着刚刚压下去的火势又围了过来, 林夕也不敢耽搁, 干脆果断地抛下灭火器, 转身朝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跑去。
拧开水龙头, 林夕将自己淋了满头满身的水,将一头长发飞快地扎成了丸子头, 又用叶青送给自己的围巾濡湿之后当做口罩将口鼻捂了起来, 就拎着灭火器冲了出去。柳东旭心狠, 摆明是打算让这一场大火将嘉里高校烧为灰烬的。只是初中部教学楼的后头就是树林, 那里星火即焚, 若是火势蔓延到学生宿舍,那事情可就不能善了。眼下金秋十月天干物燥, 稍有不慎火势就会演变成一场天大的灾难。
林夕一路跑一路灭火, 好在嘉里高校身为老校虽然陈设有些老旧,但是防火设施还是做得不错的,每隔一段路都有安装一瓶干粉灭火器。林夕一瓶喷完了就随手丢在一边, 换一瓶继续灭火, 很快她的额角就沁出了冷汗。纵火的不止一个人, 只靠她是不可能将火势完全压下来的。
再待下去只怕是自身难保,林夕忍住眼睛被烟熏火燎烧得酸涩的不适感,冲出了教学楼。她被浓烟熏得直咳嗽,因为剧烈奔跑而缺氧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她挣扎着想走,不合时宜的僵木感却席卷了四肢百骸,将她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低郁的情绪如同翻涌不歇的江海,在夜色下汹涌而来,林夕眼前的景象变得驳杂扭曲,鲜血淅淅沥沥而下,四周黝黑的土地上很快淌满了污血。林夕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神木然,仿若将死之人。
鲜血很快漫过了她的脚踝,一片尸山血海中,一双白骨嶙峋的手从血水中挣扎了出来,被腐蚀了大半的手掌还带了大半的皮肉,尚且完好的地方骨肉匀亭,纤细白皙,分明是一双女子的手。这双娇美的手轻柔地攀附在林夕的小腿上,微微一用力,便从血海中拽出了一名女子的上半身。
女子容貌清纯宛如娇花映水,左半边脸颊到脖颈处的皮肉却已被腐蚀出了皑皑白骨,半张脸纯美如山中精魅,半张脸森然诡谲如狱中恶鬼。
她将覆盖着皮肉的那半张脸轻轻地贴在了林夕的小腿上,声如黄鹂,哀哀地呢喃着:
“君上——”
“救救我们,君上——”
林夕听不见,也看不见,她陷入了“僵木”的状态之中,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脑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器,齿轮徒劳机械地进行着啮合运动,努力咬合着思维的轮齿。林夕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当她停下来时却发现四周稀稀拉拉地站了很多灰头土脸的人,有的是学生,有的是成年人。他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面上满是焦虑,甚至大部分人都穿着睡衣。林夕懵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火势已经蔓延到了住宿区这边来了,管理员正在紧急疏散着人群。
也不知道是不是不管去到哪里走有人不怕死的,火势这么大,显然纵火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但是这些住校的学生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拿出手机拍照发社交媒体,丝毫不顾及歹人随时可能会危及他们的生命,也丝毫不担心火焰眨眼间就会将他们站立的地方吞噬殆尽。
林夕满身狼狈,静静地站立在人群里,只觉得身心俱疲。每一次陷入僵木的状态之后,她就会无法抑制地陷入一种永恒的能量枯竭的状态,甚至连存活的欲望都被一点点地剥夺而去。如果叶青在她的身边,往往这个时候就会将她与外界的一切完全隔离,抱着她好好睡一觉,醒来往往会恢复些许。
但是眼下……叶青不在身边。
林夕神情恍惚地站在原地,眼里所见的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火,直到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钻进耳朵里,她才勉强回过了神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穿着工作制服明显刚刚归家的年轻女子拼命地挣扎着想要往大楼里跑,却被管理员死死的拦下,她竭嘶底里地哭喊着,大叫着:“放开我!我的孩子还在上面!你们放开我——!啊啊啊啊!”说到这里,她狠狠地一口咬在了男性保安的手上,在对方吃痛松手之后踉踉跄跄地朝着住宿楼跑去。
“李老师!你不能上去!火势太大了,很危险!”
“李老师!您再等一等!消防车很快就到了!等消防员来救人,您别进去!”
有明显认识这位年轻女子的男同学冲上前拦下这位老师,人多势众,立刻制住了女子所有的反抗。
住宿区里除了给一些家境贫困的特招生以及外地而来的学生提供住处以外,也是学校给老师们提供的福利之一。有些家境贫困的老师会选择租用学校的房子,便宜,而且方便。这一栋九层楼高的房子,最上面的三层就是提供给老师以及学校员工居住的地方,是非常老式的房子,没有电梯,没有逃生通道。
林夕看着女子脚上踩着的高跟鞋,看着她疯了一般地想往宿舍楼里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还是走上前,拉住了女子的手。
“你的孩子在几楼?哪个房间?”林夕眼瞳深深,情绪莫名地询问道。
女子哭得狼狈,听到她的问话,也只是嗓音嘶哑地道:“八楼七号房,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叫这个女人爬上八楼将一个孩子带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林夕沉默了片刻,却是突然说道:“等着,我去。”
女人微微一愣,林夕却已经不管她是什么反应了,手一松,将围巾往脸上一裹,周围的学生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林夕已经一转头扎进了火海。
将所有人的尖叫与呼喊全部抛之脑后,林夕已经直接冲上了二楼。
林夕抿着唇,眼前仿佛燃起了一盏孤灯,她在黑夜里孑然独行,方向只有一个。
爬上八楼的最后一节台阶,林夕有些气喘。浓烟滚滚,焦糊的气味闯进口鼻,几乎令人感到了窒息。林夕飞快地寻找到了七号房,用力地拧下门把,却发现房间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住了。她用力地抿唇,狠狠地砸了砸门板,大喊道:“李老师的孩子,你在里面吗?”
紧闭的窗户被打开,隔着铁栏,林夕看见一个不过四五岁大的小男孩,他踩着椅子站在窗边,抿着小嘴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
林夕松了口气,赶忙道:“宝宝,你把门打开,姐姐带你走,外面着火了,很危险!”
小男孩扁了扁嘴,露出了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豆大的泪珠啪塔啪塔地往下掉,害怕得声音都在颤抖:“妈妈,把门锁了,我,出不去。”
林夕心底愕然,这对母子应该是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这些家长外出工作时顾不上孩子,大部分也就趁着孩子睡着的时候把门锁了再出去赶夜班。平常倒也无碍,但是一旦发生了任何意外,这本该保护孩子的屋舍顷刻之间就会变成夺命的牢笼,会要了孩子的命。
林夕只觉得手脚冰凉,看着逐渐蔓延到楼道上的火势,心里有些后悔没有先跟那位女子拿钥匙。再不走只怕是自身难保,但是这时候转身走人无疑是弃一条人命于不顾。小男孩似乎也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嫩嫩的嗓音扯着哭腔地喊道:“姐姐,姐姐别丢下我!刚刚袁阿姨看见门打不开就丢下了宝宝,宝宝很害怕。姐姐你不要丢下我!”四五岁的孩子语言组织能力还不是很出色,只能反反复复地喊着那几句话,哭得一张软糯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不会丢下你的。”
林夕心里发狠,用力地踢打那紧锁的房门,只是这种宿舍楼的房门是铁皮做的,林夕又踢又打,手背已经染血了,也还是没能把房门打开。
林夕解下自己的围巾从窗户铁栏的间隙里塞了进去,给小男孩系上了围巾还绑了个结,两手满是鲜血,却还低声说道:“别怕。”
火灾中的最可怕的杀手不是炽热的火焰,而是火焰燃烧建筑体时产生的浓烟,这种浓烟里含着大量的一氧化碳。一场火灾中一氧化碳中毒或是窒息死亡的人数往往是被烧死的四五倍,正常人吸入两三口一氧化碳就会顷刻间失去知觉,超过十分钟待在这种环境下就会死亡。
林夕将窗户关上,让房间与外界完全隔绝,之后就跑进了别的屋子内拿了椅子等硬物砸门。她被浓烟熏得呛咳,因为氧气的流矢而感到了窒息,连带着眼前的景象再次模糊扭曲了起来。
如果她的刀还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林夕闭了闭眼,却发现自己手上仿佛真的握住了什么沉甸甸的器物,她下意识地举起那事物往门板上一劈,竟硬生生将铁皮门板砍出了缺口。林夕愣了愣神,这才看清自己手中握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唐刀,乌鞘银纹,锋芒内敛,却又霸气深藏。
顾不得思考这柄唐横刀的来历,林夕已经干净果断地破开了房门,她一边快步进屋一边脱下自己湿漉漉的外套,将伸着手要她抱的小男孩团团一裹,将人扛起来之后就飞快的往外跑。楼梯道已经被火焰吞噬,林夕停步了一瞬,立刻躬身弯腰地抱紧了怀里的小孩,一往无前地冲入了火海。
她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刺痛,发尾被火焰撩舔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仿佛幻听一样,无数嘈杂的声音挤挤嚷嚷地堵在耳朵里,一如恶魔的呢喃。
——“只要给抑郁症患者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他们就能欣喜若狂地奔赴死亡。”
不是的……
——“她不是不想死,而是不敢死。”
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再怎么丑恶,她也是想活下去的。
——“当你以身涉险的时候,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有的,只是我如果不拼尽全力的推开你,我害怕我内心的魔鬼会因为贪婪和不知足,有朝一日会将你拖进永无天日的炼狱。
——“我以毁灭警醒世人。”
我以牺牲唤醒苍生。
——“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邪恶萌芽生长,却无所作为。”
连同罪恶一同萌芽的,还有稚嫩却幼小的希望。
我相信人性本恶,却又不是全然的污浊。
有人为了守护良善而让自己干净的双手沾满血污,有人背负着业障挣扎而活,有人为了那初生的明光含笑而逝——他们,原也是诞生于黑暗中的光明。
墙体坍塌朝着两人砸下来的瞬间,林夕拼尽全力将怀里的孩子朝着匆匆赶来的消防员丢了过去。
轰然倒下的钢筋水泥砸断了颈椎骨,令人眼前一黑的剧痛伴随着烈火烧灼皮肤的炽意,几乎要剥夺林夕的意识。
烈火顺着发尾攀爬而上,燃烧着她苟延残喘的躯体。
撕心裂肺的哭声乍起,冰冷的水花溅到脸颊上,有人不顾生命的威胁扑了过来,试图用一双血肉铸成的手去搬动压在少女身上的钢筋水泥。
林夕用唯一露在废墟之外的一只手,握住了眼前人伸出的手臂。
身穿消防员样式制服的青年人灰头土脸,脸上的泪痕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明晰,他大概还太年轻,胸腔内热血未冷,所以无法接受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自己眼前消逝。他跪在地上,看着大半个身体被砸成了肉酱的女孩,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坚持一下!火很快就灭了,坚持住啊——!”
意识渐渐模糊,痛楚也逐渐远去,有冰冷的液体淌下脸颊,林夕一时间也分不清那是灭火的水珠还是自己体内滚烫的热血。
肉-体崩溃腐朽,灵魂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那如影随形的悲伤与低落情绪,似乎也在渐渐离她远去。
林夕弯了弯唇角,浅浅的笑了。
“谢谢你。”
——感谢你,让我的牺牲,变得有意义。
模糊不清的视野中看见了那个朝着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的少年,他目光惊痛,面上那已经维持不住的冰冷只剩下残存的悲凉与溃乱的理性。
她笑如春花,似冬末笑容的冰雪,她觉得自己好似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却不知自己是那人心头的一轮明月。
“别难过,我带你走。”
她用力地握住了,他朝她伸出的手。
……
柳东旭似有所感地偏了偏头,唇角笑意宛然,眼底明灭着远处的火光。
“金先生,杀了这么多人,哪怕上头有人护着你,这事情也不可能善了。你说,这样的一场大火,会燃起国民怎样的愤怒呢?”
“你这个疯子!你才是凶手!!!”
“不,不是我。”他在笑,容貌干净白皙的少年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温润宽柔一如冬日的暖阳,“杀人的是你,放火的是你,做出这一切的都是你。”
“你以为我会束手待毙?!只要我拿到证据,我随时都能将你送上死刑台——”
“你来不及了,金先生。”
少年温和地勾了勾唇角,明明被人围堵在这个小巷里受尽殴打的那个人是他,但他眼里的胜券在握,却仿佛自己才是那个主宰一切的神明。
“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因为我是被杀人灭口的‘知情者’,所以担当‘凶手’的只有你。”
男人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背靠墙壁坐在地上的少年说完了这句话,脑袋微微一歪,已经瞬间停止了呼吸。
他淤青的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安详得仿佛稚子坠入了梦境。
男人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惨然惊叫,悚然回头,远处却已经响起了警车的鸣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