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回到家中时,夜已经深了。
今晚这偌大的京城里注定有许多人夜不成寐,他推开门时,趴在椅子上那只胖猫儿却早已睡着了。
圆滚滚的小身子团成一团,四肢放在肚子下面藏得严严实实,唯有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一旁,尖儿上的灰色软毛在他推门的那一瞬间被刮得颤动起来,两只竖在顶上的尖耳朵微微一抖,在顾昭走近之后,却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顾昭心下发软,也不知这小家伙是在和自己闹脾气,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那道赐婚的旨意是大行皇帝的意思,太后也只是遵照他的意志行事罢了,”伸手把胖猫儿抱进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顾昭温声说道,“其实几个月前我就听到风声了,只是那时候是微露其意,并没有捅破窗户纸,我想着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称自己早有婚约,才能拒了皇家的赐婚。”
说到这里,顾昭顿了顿,感觉到掌下毛茸茸的一团柔软有些僵硬,心知谢小蛮在认真听自己的话,于是继续道:“之后燕王突然谋反,朝中一片忙乱,大行皇帝暂无暇他顾,我也就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才会措手不及。”
其实顾昭不是疏忽了,而是因为先帝后来的所作所为,他心知先帝日后不会再重用自己,自然也就不用舍出一个女儿来赐婚。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先帝遇刺,性命垂危。他虽然忌惮顾昭,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刀来替新帝蹚雷,只能又把之前已经作废的打算提了出来。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谢小蛮和顾昭都心知肚明。
“明旨已下,我不可能抗旨不尊。”
明知道这件事并不是顾昭的错,他根本没料到先帝会在驾崩前来这一出,而先帝连询问他的机会都没给。假若先帝曾问过一句,顾昭自然能顺势表明自己已有婚约。可他没问,这已有的婚约纵使早就板上钉钉,也只能变成没有。
更何况,谢小蛮酸酸地想,她和顾昭说是未婚夫妻,不过是私下约定罢了。既无文定,亦没有换过庚帖,连蔡月莹那种婚书都下了的都可以退婚,她这样儿的,又能算什么。
可她心里就是不高兴,堵得慌。
“小蛮,你怪我吗?”顾昭轻声问。
谢小蛮的回答是啊呜一口张嘴咬住了顾昭的手,猫咪尖利的牙齿抵在他的手指上,磨了磨,到底还是没真下狠心咬下去。
“你想打我,想骂我,我都没有怨言。”
然后呢,谢小蛮恨恨地想,打了你,骂了你,你就能毫无挂碍一身轻地去做驸马了?这么经典的渣男标准台词,顾昭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没想到顾昭下一句接着的话是:“打完之后,我再帮你出气。”
诶?
少年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掰过胖猫儿的脑袋,让她直视着自己。“抗旨不尊我是做不到了,让那道旨意不作数,我还是有些法子的。”
等等,你说什么,谢小蛮惊愕地瞪大眼睛。
顾昭的脸上,此时又浮现出温煦的,被谢小蛮暗地里命名为“顾黑坑人专用表情”的笑容:“旨意上不是说了吗,赐婚于我和永安公主,”顾昭笑了笑,“若是永安公主不在了,那这旨意也就只能作罢。”
顾黑,你……谢小蛮默默地吞了口口水,不止腹黑,堪称心狠手辣。
“不过这法子只能算下策,”顾昭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谢小蛮眼里的古怪,而是继续悠悠然说道,“先帝的女儿虽然不多,去了一个永安公主,倒也还有旁人。”他见谢小蛮愈发惊愕,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心,我可不是要把几个公主都如何了,这事情的源头,归根结底来自于上意罢了。”
“釜底抽薪,方为上策。”
谢小蛮一愣,猛地浑身一抖,釜底抽薪,釜底抽薪……顾昭要抽的,恐怕就是新皇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试想换上一个新皇帝,再说那赐婚的旨意不作数,可不就一了百了。
她控制不住地瞪大眼睛看向顾昭,却不是惊讶于他的口出狂言。而是……这家伙,什么时候如此无法无天了?
顾昭笑了笑:“若我过去还有那么一点忠君护主之心,也早就被那位好先帝给磨没了。”
他心中冷笑,臣子被君王算计,没的说,就算心中不满,也只能生受着。只是那位先帝到底是把他当成了傻子吗?欲要他死时便要他死,想要他尽忠,还是这般拿着刀子的逼迫。顾昭心知先帝也没指望他有多忠诚,其实他已经被先帝看作推出去的弃子了。
既然如此,那他这颗弃子就敬业一点吧。
“永安公主的孝期是三年,”顾昭慢悠悠地说,“不着急。只是委屈了你,咱们的婚期恐怕要延后了。”
延后就延后吧,谢小蛮默默地想,相比起这劳什子婚期,还是今晚的顾昭带给她的震撼要大一点。
见她恹恹地趴着,也没甚动静,顾昭垂下眼帘:“小蛮,”胖猫儿下意识地抬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狠辣。”
谢小蛮没动,她心里确实是这么认为的。看顾昭的意思,他没打算把永安公主怎么样,但谢小蛮相信,假若三年之后皇帝还没被拉下马,他肯定不介意让永安公主出点意外。
但她也没有办法指责顾昭,并不是因为他这般狠辣是为了自己,而是这个人是顾昭啊,不管他是什么样子的,谢小蛮都会无条件地接受他。
所以她没有出声,而是把脑袋埋在顾昭怀里,轻轻蹭了蹭。
那一颗高悬着的心缓缓落回了原处,下意识地紧了紧臂弯里的毛团子,顾昭的心里愈发柔软。他说过要宠着谢小蛮一辈子,既然说出了口,就绝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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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登基,朝中一片忙乱。虽说边关和北方还在打仗,也影响不了为此举办的一系列隆重典礼。
顾昭的那道赐婚旨意在刚颁下来时很是惹人侧目,只是京城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新闻,是以此事也很快沉寂了下去。顾昭每日里只做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倒是引得朝中不少老臣的赞赏。
此时燕王的势头已大不如前了,在两支雄兵的左右夹击下,燕王不仅丢失了先期打下了大片城池,大部还一退再退,已然退到了他的封地。
说来也奇怪,朝廷这边领兵的楚王和萧昀在此战之前,都是没表现出任何军事才能的人物。两人都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却同时大放光彩。楚王善谋,萧昀善战,两人虽不属同一支禁军,却极有默契地相互配合,将燕王打的招架不得,连连溃败。
新帝连发三道旨意,道道都是赞赏楚王和萧昀勇武无双,并不断对两人加恩。萧昀被封了一个长广郡公的爵位,楚王本是王爵,郡公的爵位就给了他的次子。
旨意一下,朝会又是一片议论纷纷。当时顾昭也在场,他立即去看站在一众朝臣最前面的晋王,果不其然,晋王的脸色白了白,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世人皆知晋王仅有两子,长子萧曈极得他的看重,偏是庶出,次子萧昀倒是嫡出,但因不肖其父,晋王一直是淡淡的。而晋王一直没有请封世子,到底他更属意谁,除了他本人恐怕没人说的清。
在这当口给萧昀封爵,打的就是挑拨晋王二子的主意。顾昭暗自冷笑,这手段一看就是内宅女子常用的,恐怕是太后的意思。为人君者不可行鬼蜮之事,这么做不说能不能挑拨到萧曈和萧昀,对新帝的威势有损是一定的,太后还是眼界太浅了。
不过太后也不总是在出昏招,由于楚王被委任了枢密使的职司,按例应该留在京中才是。新帝登基前,太后便以皇帝的旨意传楚王进京,那时候被楚王用战事紧急的由头给推了。如今燕王势颓,战事又陷入了胶着,几道旨意连发下去,楚王暂时还不能撕破脸,只能将心腹大将留在军中,带着部下上京。
楚王进京那天,连谢小蛮都去街上看了热闹。不得不说那楚王真是好大的排场,而他虽然腿有残疾,因着天生的好相貌,一身银甲骑在高头大马上,端的是英俊过人,吸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
顾昭回家之后,谢小蛮向他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弄得顾昭吃味不已:“原来小蛮喜欢楚王那样的?只可惜我天生晒不黑。”
谢小蛮一噎,你这是在讽刺楚王长得黑吗……
顾昭是真吃醋还是假吃醋谢小蛮不知道,她很快就实打实地吃醋了。
那天曾敏行一脸为难地来找顾昭,谢小蛮趴在铲屎官的膝盖上,听曾敏行唉声叹气地说:“阿昭,我也是没法子了,不得不来求你。”
顾昭有些奇怪:“你若有什么麻烦,只要是我能解决的,直说便是。”
曾敏行原也是个爽朗人,此时却吞吞吐吐:“当初你在府里住着的时候,还和九娘玩耍过,你可记得?”
顾昭点了点头,曾敏行口中的九娘是他嫡亲的妹子,衮国公曾敬的小女儿,顾昭还能叫她一声表妹。
只是这个表妹,顾昭是没什么印象的。他寄居在衮国公府的时候,日日读书习字,几乎没什么空闲。至于曾九娘,他只记得是个一团孩儿气的小姑娘,见过两三面,连话都不曾说过。
“是表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顾昭只是顺口一问,谢小蛮却抬起头,表哥表妹……她心里怎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曾敏行愈发难以启齿,犹豫了半晌才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直说。之前父亲起意,想让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就是你和九娘……”
果然是本喵想的那样!谢小蛮愈发紧张地盯着曾敏行。
“后来你被赐婚,父亲也就息了这个心思。只是这件事不知怎的被九娘知道了,她……”
她什么?
曾敏行“她”了半天,才略带艰难地说:“她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