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敏行是衮国公三十五岁上才得的小儿子,出生那年,长兄的头一个儿子都会开口说话了,因此,家里不管是父母兄姐,连几个叔叔婶婶都很疼他。尤其是公府的老夫人,爱这幼孙爱得跟眼珠子似的,也不许衮国公催逼着乖孙读书用功,只一味教曾敏行玩乐。
左右曾敏行上有兄长,也不需他承继家业,见他虽不爱念书,也没染上什么纨绔习气,只爱调弄些花儿粉儿,写写字弹弹琴,一手丹青之术还颇为出众,衮国公夫妇也只能任他去了。
他这般的富贵王孙,要说能让他大开眼界的东西,不是曾敏行夸口,实在不多见。虽说江淮富庶,爪机书屋城更是繁华风流的烟柳之地,但曾敏行此番跟着顾昭南下,不过是想见些别样风景,更兼在家中待的气闷,若说他认为爪机书屋城能让自己惊叹,便是顾昭也不相信。
因此,听了这话后,曾敏行不由一笑:“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非我骄矜自得,这大开眼界四字,可不必说。”
顾昭也不辩解,慢条斯理地拿了茶来吃,视线落在谢小蛮身上,心道,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能让六郎大呼打脸。
他知道谢小蛮的名声虽大,除了爪机书屋一带的人,多半还是对这个神猫的名头不以为然。譬如曾敏行,昨晚亲见了谢小蛮,也不过是觉得这只猫略聪明些,并未放在心上。
正巧他今天不得闲,索性教谢小蛮领曾敏行出去游玩,届时这位表兄自然会知晓馒头的过人之处。他也不是想让谢小蛮给自己长脸,只是曾敏行要在顾家住上一段时间,到底还是先熟悉熟悉馒头的举止为好,省得他受惊。
谢小蛮无可无不可,蹲在椅子上只顾着埋头吃东西,左右她每天都要出门溜达,带个拖油瓶也不值当什么。
几人饭毕,丫鬟又捧了漱盂来,曾敏行瞧着那胖猫儿自漱了口,也无需人指挥,除了知此猫聪慧,顾家显然也教导的好。
顾昭又拿了帕子给谢小蛮擦嘴,他不在家时,照顾谢小蛮起居的都是一个叫巧蕊的小丫鬟,眼下不用喵主子开口,铲屎官自然尽职尽责地把这份活计给接了过来。
曾敏行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你倒是小意,连只猫都这般爱护,若是哪天娶了美娇娘,怕不是愈发温柔妥帖。”
谢小蛮听了这话受用的紧,眯缝着眼睛任顾昭把胡须上的汤渍擦干净,她生平最得意听人的夸赞,比起夸自己来,若是夸顾昭,还得越发高兴几分。
被人如此打趣,顾昭也不见脸红耳热,把谢小蛮打理得妥妥当当后,才满意地松开胖猫儿的脑袋,把帕子递给丫鬟:“馒头自与旁人不同。”
“瞧你这话说的,”曾敏行最爱逗自己这个总是八风不动的表弟,“你疼这只猫,难不成还要漫过我未来的表弟妹去。”
谢小蛮跳下椅子,不屑地瞥了曾敏行一眼,愚蠢的人类,等顾黑娶了老婆,自然是两个铲屎官一起疼爱本喵。
她见曾敏行坐着不动,又折回去拿爪子戳他的腿。曾敏行一低头,正看见灰猫两只绿幽幽的眼睛盯着自己,眼里的神色好像是……鄙视?
待他站起来后,灰猫转身就往外走,曾敏行连忙跟上去,心里头奇怪不已,这猫儿昨晚在顾昭面前乖巧又温顺,怎么对着自己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哪里知道,这才是谢小蛮的本性,猫咪天性不亲人,更何况是谢小蛮,能得她撒娇卖萌的对象,十根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一人一猫出了顾家,曾敏行也不知去哪里,只好一步不错地跟着谢小蛮。
他原以为顾昭说是要让这只猫带他出去玩,至少也得派两个家丁跟着,端看自己这一身衣饰,不说遇上歹人,被人冲撞了也不好。谁知顾昭提也不提,实在太不符合这个表弟周全细致的作风。
出乎他的意料,路上的行人见他被一只灰猫领着,一个个露出笑来,却都不近前。而他们每走至一处,如织的人流就会自动散开,给他们周围留下足够大的空档,便是不用家丁隔开,也足够让曾敏行不会被人冒犯。
曾敏行这才想起谢小蛮的神猫之名,难道满城的百姓,竟都笃信如此鬼神之说?
其实不是爪机书屋城的百姓都迷信,因着谢小蛮的神猫名头是皇帝亲赐,大凡黎庶,总是对与天子有关的东西存有敬畏之心。加之顾家自发迹后,杜桐娘为顾昭计,年年修桥铺路、施粥捐米,惠及的百姓除了感念顾家,更云这是神猫带来的福气,因此那敬畏之心里,又加上了感激。
而她既号神猫,少不得有贫苦之人求上来。这当中若有假作艰辛,甚或心怀不轨的,往往还没扰到谢小蛮面前,就被江庭或者展还星给料理了,一来二去的,还有谁再敢去打抽丰?剩下的都是走投无路之人,谢小蛮也都拿自己的私房钱帮了,他们当中感念神猫的恩德,连长明灯都给谢小蛮点了不下几十盏。
曾敏行不知内情,心里已经起了惊愕,待谢小蛮走到同福巷街口的那棵大树下时,她忽然停下来,仰起脑袋朝树杈上看。
曾敏行也跟着看过去,只见那树杈上趴着一只颇为肥硕的黄色狸花猫,四只爪子团在身下,眯缝着眼睛正在打瞌睡。
谢小蛮看了大黄一回,见它没有要下来跟自己打招呼的意思,也就慢悠悠地走了。大黄本就嗜睡,最近还越来越懒。没穿越之前谢小蛮就听过那些说橘猫各个是吃货的段子,生怕大黄是吃太多导致体重狂飙,对身体不好。
至于前一段时间发胖的豆腐,生了一回病后又瘦了下来,正在屋顶上跟一只青狸打架,远远地看见谢小蛮,立刻屁颠屁颠地奔下来,爪下带起一串尘土。
豆腐声势惊人地跑过来,曾敏行早就瞧见了,正觉得有趣,只见脚边的灰猫一爪子呼过去,跑过来的三花猫就地一滚,躲过灰猫的爪子后站起来,喵喵叫着又往灰猫身上凑。
两只猫一来一去,动作熟练之极,显然不是第一次如此。曾敏行愈发惊叹,又见谢小蛮被豆腐缠得没法子,满脸嫌弃地拿爪子把三花猫推开,就跟他以前要顾昭陪他戏耍,顾昭的表现如出一辙,不由大笑出声,真是有其主必有其猫,顾昭说要他大开眼界,莫不是指的这只猫。
这边厢谢小蛮好不容易把豆腐给打发走了,抬起脑袋看向曾敏行。
出门前顾昭说了,曾敏行想去哪里,只需告诉谢小蛮,她自会带着曾敏行前去。曾敏行一开始不相信,这会儿半信半疑地开口道:“好猫儿,我想去看看那金水秋声之景。”
所谓金水秋声,乃是爪机书屋城十景之一。金水河贯通全城,每当深秋时节,碧波千顷,宛如银链,因而有此美称。
曾敏行拿出这个名头来,也存着考较谢小蛮的意思。他若说要去金水河,可能这只猫儿平常多听人提起,凭着本能可以领他去。若说金水秋声,谢小蛮不知其意,说不得就被难住了。
他说完之后,灰猫也没什么表示,长尾巴一甩,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曾敏行也不知道她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心存犹疑地往前走,眼见灰猫拐进一条小巷,却是离了大路。
原来从同福巷到金水河边有好几条路,一条自然是人来人往的大路,一条是抄近道的小路,还有一条则是谢小蛮带曾敏行走的。
曾敏行跟着走了片刻,越发觉得谢小蛮是在瞎逛,谁知走出小巷,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芦花似雪,波涌浪卷,金水河还在前方,远远地已能听到清越水声,一路行去,眼中耳边,尽是数之不清的秋景。
这条通往金水河的路,不是最热闹的,也不是最便捷的,却是景色最美的。
曾敏行霍然一惊,原来谢小蛮不仅听懂了自己的话,想到自己要看景,还特特选了一条景致最好的路,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蹲在一旁的灰猫,心里的惊讶已是掩都掩不住了。
灰猫扯扯耳朵,也不理会他,径往前走。曾敏行这会儿再不敢小觑她,一人一猫逛过去,看遍了河边雪芦,河中画舫,察觉曾敏行微露疲色,谢小蛮又带着他去了一间小小茶棚。
茶棚的老板看见灰猫跳上桌,忙热情地迎过来:“猫小娘子来啦,今天是不是照旧?”
谢小蛮伸爪子在桌上敲了敲,老板会意,又问曾敏行:“这位郎君想来点什么?”
“呃……”曾敏行今天吃的惊太多,意识到谢小蛮还是茶棚的熟客后,已经都不觉得奇怪了,他想了想,“猫……小娘子要的,给我也来一份便是。”
当下两碗馄饨端上来,粗瓷大碗里飘着青嫩嫩的葱花,白里透着粉的面团儿看起来让人食指大动。曾敏行尝了一口汤汁,顿时被这不起眼的清汤给鲜到了,忙忙地又挟了馄饨来吃,只觉得鲜香无比,不比家里的山珍海味要差。
他本不看重口腹之欲的人,尝了第一口,却风卷残云般把整碗馄饨吃了个一干二净。吃完了之后还觉回味无穷,想再叫一碗,到底忍住了。
谢小蛮蹲在一旁,没他吃的快,曾敏行只见一条粉色的猫舌头伸出去,舔两下把馄饨喂进嘴里,看得兴味盎然。他这会儿倒也不追究猫能不能吃馄饨了,毕竟这只猫都能听懂人话,显然远超普通的猫。
吃完了之后曾敏行准备掏钱结账,谁知谢小蛮又拿爪子在桌上敲了敲,老板会意:“好勒,记账。”
“记账?”曾敏行目瞪口呆,“猫……小娘子,还能记账?”
老板笑道:“那是当然,猫小娘子是小老儿这里的常客,旧年还带着公主殿下光顾过,说是记账,但凡猫小娘子来过,第二天府上就会把钱送过来,自然记得。”
听老板说起谢小蛮还和大长公主交情深厚,两人经常结伴出来玩耍,曾敏行已经麻木了。他已然明白了顾昭的意思,这个促狭鬼,就因为自己上门的时候嫌弃他家的猫,竟这般捉弄自己。
曾敏行天性豁达,见谢小蛮熟知城内各种好玩好吃的地方,连大大小小的古董书画铺子都逛得,当下把对谢小蛮的怀疑之心抛去,一心一意跟着她,在城里足足玩了一整天。直到华灯初上,才依依不舍地决定回家。
谢小蛮累了个半死,老实不客气地让曾敏行抱着自己,慢悠悠地甩着尾巴。本朝不宵禁,虽然夜幕低垂,城中依旧热闹非常。谢小蛮见曾敏行额上生汗,想了想,便示意他抄近路,那条路人烟虽少,但这里是城北,住的是多半是高官显宦,治安很好。
曾敏行一边走,一边琢磨明天再出去玩时一定要骑马,恰走过一片树丛,黑压压的只有几点荧光,他隐隐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脚下的步子便越来越慢,在谢小蛮竖起耳朵从他怀中探出头时,他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