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诚的手掌在谢璇脖颈处停留了许久,谢璇的脸上却始终是那副浅淡的笑容,仿佛无所畏惧。他一时间懊恼之极,小声骂道:“该死的韩玠!”
谢璇没听清楚,然而看他的神色,却也猜得高诚并非真的不辨善恶、随性杀人。她的头皮指尖都在发抖,却还是要努力保持笑意,开口道:“韩二公子一向对高大人赞不绝口,谢璇也一向仰慕。温姐姐与我交情甚厚,若是得知高大人帮了我这样大的忙,必定会感激。”
她一口一个温姐姐,高诚眼中那股阴沉渐渐的淡了,良久才松开手掌,冷声道:“子时一刻诏狱换值,还有一个半时辰。”
谢璇大喜,顾不得脖子上的疼痛了,当即与谢澹下拜,“多谢高大人!”
高诚背转过身去,忽然想起什么,“过来用饭。”
姐弟俩自傍晚等到现在,除了那哑仆拿来的一些糕点之外,水米未进,两人又是养尊处优惯了,落了这么一顿便觉得饥肠辘辘。且此时早已入夜,这附近也没地方觅食,姐弟俩不再客气,同高诚道了声谢,坐下来蹭饭吃。
唐灵钧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时候,三个人刚刚用完饭。他竟然还惦记着谢璇和谢澹没吃饭的事,手里拎着个食盒,里头是两碟小菜和两份精致的糕点。他顾忌着高诚的凶名,不敢擅自闯入,见那哑仆还在院里,便问道:“后晌那对双胞胎呢?”
哑仆指了指屋子。
“高大人回来了?”
哑仆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中,这两句话清晰的传入屋中,谢澹忙跑到门口,低声道:“灵钧哥哥,这里!”待得他把唐灵钧带进来的时候,高诚的脸就拉下来了——他秉性冷清,几乎不与旁人交往,家里用的又是个哑仆,一年到头都是安安静静的。
今日非但被这对双胞胎找上了门,就连京城里有名的捣蛋鬼西平伯府小公子都来了,三个小鬼头聚在一处,着实叫人头疼。
好在高诚那凶神恶煞的名头很管用,唐灵钧就算满肚子的话,此时也不敢打搅上头那位黑脸阎王,只好拉着谢澹躲在角落里,悄悄问了问进展。听说高诚愿意帮忙的时候,才算是嘘了口气,“总算有门路了,我母亲去找长公主,那边说是皇上谁都不肯见,什么消息都探不到呢!”
“嗯,这位高大人很厉害。”谢澹由衷的赞叹,“待会他会带我和姐姐去诏狱看玉玠哥哥。”
“只带一个人。”高诚不知是何时到了身后,冷清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倒将窃窃私语的两个少年吓了一跳。旋即,唐灵钧抢着道:“我去。澹儿和六姑娘年纪还小,也没去过诏狱那种地方,未必承受得住。我绝不给高大人添麻烦!”
“你知道该跟韩玠说什么?”
……唐灵钧想了想,一时间无言以对。能说的话当然很多,比如将今天的成果尽数转告,再问问韩玠的打算,可这些仿佛并非关键的事情。
高诚已经冷哼了一声,“麻烦!”随即朝谢璇道:“那边有青衣卫的服侍,拣一套穿了。”
*
子时的诏狱,幽暗冰冷。
月亮高高的悬在天上,银色的光亮撒到别处庭院的时候让人觉得清辉皎洁,换到这里,却只叫人觉得冰冷。高耸的石墙之外,一应都是青衣卫把守,哪怕是夜深之时,也站得笔直。
谢璇先前想当然的觉得韩玠应该是进了刑部大牢,待高诚提示之后,才想起韩玠是牵涉太子谋逆的犯人,被关在了青衣卫的诏狱之中。
诏狱的名头谢璇当然是听说过的,酷烈的刑罚、惨绝人寰的折磨,它在外面的名声几乎令人闻风丧胆。谢璇以前在闺中娇养,偶尔听人提及,也觉得那是神秘又可怕的地方,不敢想象韩玠平常会怎样在这里审问犯人,更不敢想象如果换了认识的人被扔进诏狱,那会是多么可怕。
然而如今她已经站在了诏狱的门口,她最牵挂的人就在里面关押,不知处境。
诏狱的大门是用黑铁锻造,月光下泛着冰凉的光泽,死一般的安静里,只有谢璇极轻极轻的脚步声——高诚给的那套青衣卫服侍格外精致漂亮,谢璇估摸着应该是那些装点门面的世家子弟所穿的。这样的人大多身材俊秀,不会太过宽大,只是谢璇身高不够,只好在脚下垫两寸,虽然走路时稍稍别扭,却能消减了脚步声,听着倒像是会轻功似的。
刚刚换完值的侍卫恰巧从里面出来,见到高诚的时候,齐齐行礼。
那看门的侍卫头领见到高诚时并不意外,只是行礼道:“高大人。”
“嗯。里头如何?”高诚是一贯的黑脸,整整齐齐的麒麟服穿在身上,那麒麟被他穿得张牙舞爪,透着凶相,冷清的声音益发叫人敬畏。
那侍卫头领便拱手道:“属下不敢懈怠,牢内一切如常。”
“进去看看。”高诚点了点头,便抬步往里走。侍卫头领哪敢怠慢,当即陪着入内。
谢璇还是头一回来诏狱,且又是这样假扮的青衣卫,心里就跟打鼓似的,砰砰跳着停不下来。好在有高诚开路,侍卫头领忙着在前带路,值守的侍卫各自恭敬的对高诚行礼,只扫了谢璇递出的腰牌一眼,不疑有他,更不敢阻拦高诚身边的侍卫,自然放行。
里头均是石墙铁门,布局与平常的牢狱无异,只是更加结实,看守也更加严格。
这时候夜深人静,犯人们大多也都歇息了。这些人在外或是叱咤一时的朝堂大臣,或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恶吏,甚至还有些是作威作福的皇亲国戚,再或者是被诬陷后含冤入狱,不管其过往经历如何,进了诏狱,便成了砧板上待宰的鱼,酷刑厉腕之下,并不敢闹出任何动静。
谢璇瞧着两侧黑漆漆的牢房,只觉得鼻子一酸。
玉玠哥哥现在是怎样呢?曾经也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是元靖帝跟前深得赏识的青年才俊,想当初必然也是跟高诚似的,在诏狱内昂首巡查。如今的他又在做什么?跟其他的犯人一样,在角落里默然静坐么?
拳头在袖中悄悄握紧,谢璇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韩玠,却又不敢有任何异动惹人怀疑,只能牢牢的跟着高诚,连气息都不敢乱半分。
墙壁上的火苗熊熊窜动,将人影拉得老长。
越走越深,两侧的牢房格局显然也有了不同,比先前宽敞,也更牢固一些,只是大多空荡荡的,不见关押任何人。到得一处十字分岔,高诚随口问那侍卫头领,“昨天进来的韩大人在哪里?”
那侍卫头领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南衙镇抚使韩玠,连忙道:“韩大人在最里头那一间。”
“我过去看看。”高诚的目光依旧阴沉,往那侍卫头领身上一扫,那头领自然晓得自己该做什么,往后退了几步,恭恭敬敬的请高诚过去。
谢璇只觉得心里砰砰跳了起来,快步穿过暗沉沉的甬道,走了好半天才靠近尽头。高诚忽然驻足不再往前走,只冷声道:“长话短说,半炷香。”
“多谢高大人!”谢璇道谢的声音都是仓促的,脚步愈发快起来,匆匆走到最里头的那间牢房,借着墙壁上晃动的火苗,看清了铁门内挺拔站立的身影——韩玠想必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这时候就立在门边,朝这边望着。
谢璇上下打量,见他还穿着青衣卫的麒麟服,浑身上下整整齐齐的时候,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她将头顶的盔帽稍稍掀开,低声叫道:“玉玠哥哥。”
韩玠身子一僵,猛然伸手握住了铁栏,不可置信的看向身形清瘦的侍卫。待认清是谢璇的脸庞后,原本沉稳不惊的脸色终于变了,“你怎么来了!”声音是斥责的,手却已伸出来,抚向谢璇的脸颊。
她的脸上一片冰凉。
初春的夜晚依旧料峭,她一路冒着夜风而来,早已被冷风侵透了。柔软的脸颊上有湿漉漉的泪水,韩玠摩挲上去帮她擦拭干净,隔着牢门凑得极近,压低的声音里透着急切,“你怎么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求高大人带我进来的。玉玠哥哥,靖宁侯府被查封了你知道么?”谢璇借着火光瞧清楚了牢内的情形——并非她所想象的凌乱恐怖,也没有外间传闻的铁链重器,角落里是一具简易的床,上面有看起来还算厚实的棉被,此外便是低矮的木桌和几个蒲团,上头还能看到陶制的酒壶。
然而即便如此,韩玠脸上的憔悴却是显而易见的——这一天一夜,他是如何在这牢狱中苦熬,恐怕无人能够体会。
谢璇忍不住伸手捧着他的脸,温热的触感自手心传来,叫人心疼。
韩玠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些,“听说了。只是高诚为何会带你进来?他原该避嫌。”
“是我去求他的。”谢璇避开了细枝末节,先将高诚的话转述,“听说东宫被封,太子也下狱了,是谋逆的罪名。唐夫人去求南平长公主,长公主去求见皇上的时候,皇上不见任何人。连她都被关在门外,别人恐怕更难面圣,谏言也未必有用。玉玠哥哥,现在靖宁侯府上下都不许出入,被扣上了附逆的帽子。”
“附逆?”韩玠毕竟身陷囹圄消息不灵通,闻言微微惊诧。
——他还以为靖宁侯府是被他连累,才会暂时查封。
“就是你父亲的副将魏忠,说是他跟太子有书信来往,从他府中搜出了许多刀械……”谢璇的声音猛然顿住,即使是在幽暗的诏狱之中,她也清晰的瞧出了韩玠猛然变化的神色,仿佛是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再也不复方才的从容。
她有些诧异,就听韩玠低声道:“确信是魏忠?”
“嗯,高大人说的。魏忠是韩大人的副将,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同生共死,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他说皇上也是因此认定了靖宁侯府的罪名,加上蔡宗从旁煽风点火,说你这两年帮了太子很多忙,也是太.子.党羽。”
“难怪……”韩玠握紧了铁栏杆,脸上是少有的苍白之色,喃喃的道:“难怪皇上连见都不肯见我……原来是他!这可恶的魏忠!”声音之中,却是咬牙切齿的愤怒。
所以韩玠并不知道这些?
谢璇瞧着他的反应,只觉得一颗心在往下坠,“玉玠哥哥,现在该怎么办?皇上不肯见你,靖宁侯府也没法子使力,旁人的谏言也未必有用,该怎么样才能洗清你们的嫌疑?”
“洗不清的。”韩玠目色沉重,摇了摇头。
“可是太子他并没有……”
“太子虽没有谋逆,却已有了篡位之心,这事已经铁证如山。”韩玠紧紧的握住了谢璇的手,似乎也在微微颤抖,“皇上最忌讳的是朝臣与边将勾结,更别说是太子——他已经三十岁,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皇上的身体却还健朗,这只会加深猜忌。而魏忠……魏忠,该死!”
他的拳头握起来,捏得谢璇的手背都有些发疼。
谢璇总算明白了什么,“魏忠他……难道已经背叛了韩大人?”
“他是越王的人,我临死才知道的。”韩玠努力的镇定,旧时的记忆却还是翻涌而来——那个血满城池的夜晚,魏忠手捧新帝的诏书,宣布韩家父子通敌叛国,尽数诛杀。父亲的鲜血,兄长的鲜血,将士们的战歌……那些血色的记忆深深烙在脑海里,永远不会淡去。
即便韩玠此生已经提醒父亲防备魏忠,但在外人眼中,魏忠他依旧是韩遂的心腹,魏忠的一切行径依旧能被理解为韩遂的行径。
尤其是太子在皇后被禁足后已有了篡位之心,而元靖帝对于太子也有了更深的顾忌——如今的皇上只差一个废去太子的借口,而魏忠所代表的韩遂,就是最好的借口!
韩家的境遇已经十分清晰——太子谋逆的罪名在元靖帝心里已经定论,韩家忠于武事,虽也有交好的人家,但是涉及谋逆这样的大罪,又是祭出了魏忠这样的大旗,会有几个人坚定的相信韩家清白,为韩家力争?那些人的挣扎,又能有多少用处?
“我需要想想。”韩玠缓缓的站直了身子,极度的震惊之后,便是极度的冷静。他这两年身处青衣卫中,原本就练出了果断狠厉的气度,而今面色沉稳严肃、隐隐藏着怒气愤恨的时候,那冷厉的气度更是叫人畏惧。
谢璇并不敢打搅他,只是在外站着。
仓促的会面不能给韩玠更多思考的时间,远处脚步声传来,怕是高诚过来催促的。韩玠并不敢叫谢璇在这里多耽搁,紧握的拳头藏在袖中,还不忘叫她镇定,“不要慌,回去等我的消息。”
“可是你还在诏狱……”
“高诚既然决定插手此事,就不会中途而废,我有办法叫他传递消息。”韩玠握住谢璇的手,温厚有力的手掌包裹着柔弱无骨的纤秀,叫两人心中都生出力量。他的神色已经镇定了下来,语气笃定,“最晚明晚必会有消息,这中间切勿轻举妄动,自陷险境。璇璇——”韩玠凑近她的脸庞,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只有你。”
低沉的声音落入谢璇耳中,也叫高诚隐约听得明白。
一脸凶相的汉子像是怔了怔,看着角落里的那间牢房——牢内的人身姿挺拔,即使在朝不保夕的处境下,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泰山崩于前都不会畏惧。牢狱之外,精致的青衣卫服侍里包裹着十三岁少女的身材,那张娇美的脸露出来,在火光下柔弱而坚定。
隔着铁制的栏杆,他们的手紧握在一处,莫名的令人动容。
高诚忽然生出了些钦佩,为韩玠在官场打滚沉浮,在狠辣手腕扫清障碍的另一面,还能说出那句“最重要的只有你”;也为谢璇态度坚决,在韩家四面楚歌的时候,甘冒风险来到诏狱,去做一些本不该是她这样的姑娘做的事情。
在高诚眼中,她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娇生惯养的公府千金。
高诚不自觉的触向从谢璇手里抢来的那方绣帕,随即冷声道:“该走了。”
韩玠晓得诏狱内的规矩,不能多耽误片刻,放开谢璇的手掌,迅速帮她将盔帽戴好,再次叮嘱,“不要惊慌!”随即示意谢璇赶紧离开。
他的果断感染了谢璇,原先那些慌乱暂时消却,她快步走到高诚跟前,同进来时那样,以随身侍卫的身份紧随在后。怕心中生出眷恋,她不敢多回头看关押韩玠的牢房,只是揪紧了衣裳,死死的盯着高诚的脚步。
*
诏狱之外,夜风冷冽。
谢璇跟着高诚走出那扇黑色的铁门时,冷冽清新的夜风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抬头望了望,一轮皓月依旧高高的悬在空中,将高耸的石墙拉出暗影,高旷而冷清。
她紧绷着的神经总算稍稍松懈,跟随高诚走出很远,才悄悄的嘘了口气。
“她在哪里?”前面的高诚停下脚步,回身问她。
“玄武南街红螺巷,倒数第二个院落,唯一没贴门神的那家。有一个婆子在院里照顾,跟她住在一处。”谢璇报出了温百草的住址,“今夜的事多谢高大人出手相助,谢璇姐弟铭感于心!”她深深施了一礼,真心实意。
高诚“嗯”了一声,抬步就走。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时,就见谢璇茫然站在原地,正在打量前后的道路。高诚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去哪里?”
“先去找澹儿吧。”谢璇有点小心翼翼,“高大人,你家该怎么走?”
……
高诚到底不能把她一个不常出门的姑娘扔在这里,何况此时已入宵禁,若是放任谢璇四处乱跑,被巡夜的兵马司碰见了盘问,难免麻烦。他只好冷声道:“跟我走。”
回到高诚的小院,唐灵钧和谢澹正一左一右的趴在门边,见了谢璇的时候立时扑了上来。瞧见高诚那张冷冰冰似乎想要杀人的脸,两人到底有些敬惧,又各自退开了几步。
高诚依旧冷着脸,“去哪?”——夜色已深,他可不想留三个少年在自家小院住下,尤其是里面还有个娇生惯养的恒国公府千金。
这个问题是唐灵钧和谢澹早就商量过的,唐灵钧虽不敢在高诚的黑脸下直接问结果,瞧见谢璇偷偷点头的时候也放心了许多,当即道:“这里离我家最近,先回我家。”
唐灵钧是顽劣惯了的,自小调皮捣蛋,夜闯宵禁的事手到擒来,最会躲避巡夜的兵马司,高诚则更不必说。有他俩带路,一路走到西平伯府的时候,连只野猫都没碰到,唐灵钧招呼着仆从开门,高诚总算卸下了担子,有些避之不及的赶紧消失了。
这头唐灵钧一进了府门便没了顾忌,赶紧问道:“怎么样,表哥在那里还好么?”
“他很好,并没受任何苦楚,只是目下的情势叫他始料未及,说是叫我们静候对策,不要轻举妄动。”谢璇跟着唐灵钧到了就近的暖阁,将大致情况说了,又叮嘱他们不要宣扬告辞的事情,唐灵钧和谢澹自然明白。
是夜唐灵钧安排姐弟二人在西平伯府住下,次日早晨见过唐夫人,因唐樽与韩遂交情极深,唐夫人倒是十分热心。
谢璇能猜到谢老太爷的怒气,生怕回到恒国公府后就再难有机会出门,这一日依旧逗留在西平伯府。只是毕竟怕府中担心,便简略写了封信回去报平安。
焦灼的等了一日,次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总算等来了高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