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出了小插曲,谢璇到底没有受伤。稍稍歇息之后,韩玠和唐灵均、谢澹依旧挽弓射猎,谢璇和韩采衣则慢悠悠的骑马闲逛,顺道由韩采衣教谢璇骑马。
如今已是三月下旬,城内的繁花渐渐开败,郊外却正是野花竞相盛放的时候。
满地的野花摇曳,就着远处绿水清波和近处密林奇峰,着实怡人。
谢璇和韩采衣正是豆蔻年华的姑娘,行至花海之间嬉闹,顺道折野花编了花环。谢璇因为惦记着谢珺,采了好大一束紫金草等野花,这附近野生的桃树尚且盛放,林林总总采了好大一束抱在怀里。
韩玠等人打猎归来的时候,就见韩采衣和谢璇每人戴个花环,怀里各自抱一大束野花。
都是正当妙龄的姑娘,俩人年纪相当,身高相若,只是韩采衣长于飒然子姿,谢璇则胜在娇美妍丽,并肩站在一处的时候,叫人挪不开眼睛。
唐灵钧今日打猎时就有些心不在焉,见着两位小美人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缄默不语,没了往常对韩采衣的刻意打趣。韩采衣向来喜欢跟他玩,原以为必定要被他笑话上几句,见他只是在马背上愣神,倒是有些意外,“表哥,没事吧?”
“哦……”唐灵钧愣了愣,“没事。”
韩玠就策马立在他的旁边,侧头瞧了一眼,分明看到少年脸上的茫然。
“灵均今日心不在焉,射猎时好几回失了准头——”韩玠徐徐开口,“是病了?”他的声音不算太高,只是久在青衣卫中,跟皇帝和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交道打得多了,便添了种莫可名状的笃定沉稳。
唐灵钧立时道:“是病了,总觉得脑子有些糊涂。表哥,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吧?”
“好。”韩玠便叫随同而来的几个家丁收拾猎物,骑马回城。
这会儿太阳已经有些斜了,整个原野包裹在夕阳的余韵中,远处河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斯景醉人,谢璇有些流连,目光尚且往远处飘忽的时候,韩玠已经翻身下马站在她跟前,“璇璇不会骑马,我带你。”
“无妨的,我自己骑吧。”谢璇忙往后退了退。
韩玠瞧着她怀里那一大束花,忍不住勾起唇角,“你这样怎么骑?何况时近傍晚,外出游玩的人陆续回城,路上必定有许多车马行人。您马术不精,伤了旁人可就不好了。”
……谢璇被堵得哑口无言。
马术不精就骑马乱窜,伤了自己是活该,伤了别人可不就是作孽么。这顶帽子压下来,哪里还有谢璇辩驳的余地,她自知理亏,便低头踢了踢旁边的小石头。
旁边韩采衣已然笑了出来,“是啊璇璇,咱们赶着回城,你独自骑马谁都不放心。我和表哥还有澹儿都没法带你,也就只有哥哥了——喂,哥哥马术很好的,你这是什么表情?视死如归么?”
谢璇点了点头,“他不放心我的马术,我也不放心他的!”说着就要扭身去韩采衣那里,身子却已被韩玠捞起来,惊呼还未出口,人已经骑在了马背,身后韩玠稳稳的扶着她,两人之间隔了半尺的距离。
她一时大窘,回身便去捶打韩玠,“玉玠哥哥你做什么!”
“强取。”韩玠附耳低笑一句,声音随即没入风中。
谢璇这会儿心神放松,忍不住笑了出来——韩玠这喜欢讨嘴上便宜的,强取还是强娶?
旁边韩采衣本就喜欢推波助澜,如今韩玠主动出击,韩采衣自是乐见其成,遂嘿嘿笑着翻身上马。
倒是谢澹知道姐姐的担忧,便安慰道:“权宜之计,姐姐不必担心。”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扔过去,那意思是叫谢璇扮个儿郎,不去引路人侧目,也免得尴尬。
算来算去还是弟弟最贴心,谢璇感激的接过来,因谢澹比她长得壮实些,披风裹在外头正好宽宽松松的适宜。她系好带子,韩玠便从身后将风帽拿起来给她戴着,理好了披风秀发,就只露出一张脸在外面。
万事大吉,只是怀里拿一大束野花有些突兀。
韩玠年近二十,身材高健挺拔,岿然骑在马背上的时候更见矫健英姿。谢璇虽穿了少年的披风,到底体格娇小,往韩玠前面一坐,愈见玲珑之姿,如同一个极清秀的弱冠少年。
时下尚且有蓄养娈童之风,虽非盛行,京城的达官贵人之中却也偶尔出现。
谢璇这般体格身姿,再捧一束花在胸前,招摇回城的时候若被人瞧见,恐怕第二天就能有韩玠蓄养娈童的谣言传出来。她不能再去拖累韩玠,遂将花束递给韩采衣,“采衣,这个你一块拿着吧,我抱了不方便。”
韩采衣倒是不作他想,伸手就要去接,唐灵钧却已斜刺里过来接住,“我拿着吧!”似乎已逃脱了方才的出神茫然,他将花束在风里一扬,笑容粲然,“走啦,满载回城!”
策马奔驰起来,经过谢澹身边的时候有些欢呼,“走啦,淘气澹!”
“走啦走啦,满载回城!”韩采衣也应了一句,率先策马冲出。
剩下韩玠还停留在原地,身子稍稍前倾,在谢璇耳边低笑道:“满载回城。”
这意味可就跟唐灵钧和韩采衣不同了,谢璇今日玩得高兴,此时心神也有些放松,不去想关于韩夫人的事情时,便觉得跟韩玠在一起极为畅快。忍不住屈肘往后一捣,轻轻撞在韩玠腰间,“胡说什么,快走啦!”
韩玠朗然而笑,纵马追过去。
郊野间晚风渐起,河畔过人的茅草如波浪起伏,远望过去,与那河面金波相衬,浮光跃金之间,别有婉转风韵。韩玠策马疾驰之间,竟还有心思说话,“刚才你和采衣在那里,我忽然想起一首诗,猜猜是什么?”
刚才她和韩采衣在河边的时候……
谢璇顺着他的提示一想,当即想起四个字——野有蔓草。
心念一动,就觉韩玠已经往前挪过来,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几乎是紧拥在怀里的姿势,“是野有蔓草。我的璇璇,一直都是最漂亮的。”他的双手拢住谢璇胸前的披风,免得让风灌进去。低头的时候,隔着风帽,在她头顶亲了亲。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两世之中,她是他眼里唯一的丽色,唯一的渴求。
胜过月色、胜过春光,胜过天底下的一切美好。。
谢璇微微绷着的脊背蓦然一松,风掠入眼中的时候有些酸涩,她低下头来,阖上眼睛。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背后是他坚实而温暖的胸膛,她稍稍后倾,靠进韩玠怀里。
韩玠仿佛觉得意外,又有些惊喜,稍稍的愣神之后,旋即紧紧的抱住了她。
谢璇没有动,依旧闭眼默然。
与子偕臧,何尝不是她的心愿?
刻意的逃脱只是徒劳无功,心已经系在了他的身上,便再难剥离。能够重活一次是多么幸运又难得的事情,韩玠敢于与越王、郭舍周旋争斗,她又何必畏惧于韩夫人的那点阴暗心思?
为了婆母的那点刁难,就放弃往后与韩玠的几十年时光么?
因噎废食,得不偿失,多么愚蠢的事情!
韩玠说的没错,她嫁的是韩玠这个人,而不是靖宁侯府。向前或者退缩,也只能因为韩玠,而非旁人。她已经决定了!
道旁风景迅速在眼前掠过,抵达城门外的时候太阳居然还有一人之高。陪她出门的妈妈们有些心急,待远远见到韩玠的时候连忙迎了过来。
几匹马在客店外站定,谢璇被韩玠扶下马背的时候噙着笑意,上前朝两位妈妈道:“妈妈们久等了。那边打了几只野味,几位回去尝尝鲜吧。”——那是谢澹的猎物,谢璇毫不客气的拿来慷慨。
谢澹自是捧场,将几只野味送过去,挑了最好的一只野兔子出来,叮嘱道:“这只专门送给府上的少夫人。”他是许少留的小舅子,那几位妈妈知情知趣,连忙应诺,又将唐灵钧和韩采衣递来的花束花环接着,服侍谢璇上了马车。
谢璇将谢澹的披风递还过去,同唐灵钧和韩采衣等人告别,目光最后落在韩玠那里,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粲然一笑。
夕阳的余光温和的洒在她身上,浓长的睫毛投了金色的暗影,她的眼睛如同郊外那条清澈的小河,波光粼粼中浮光跃金,如有无限喜悦与生机,轻易叫他沉溺。
韩玠尚且在回味她刚才的“投怀送抱”,此时更是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心头狂喜。
而谢璇的马车已经缓缓驶离,官道旁绿柳拂动,一枝枝送马车离去。
韩玠的目光紧紧落在马车后面那一尺见方的锦帘上,心仿佛也跟着一晃一晃的,随她远去了。
*
谢璇回到庆国公府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因为先前打发了人告诉过谢珺了,谢珺倒是不担心。
这会儿天气渐暖,暮色里也不见凉意。谢珺和许少留刚刚用完了晚饭,正在院里散步,瞧见谢璇怀里抱满了野花跑进来,发丝被晚风撩起,那张隐在花束后头的脸上全是笑容,像是暮色里走来的小妖精。
谢珺毕竟挂心,几步迎上前去,“怎么回来这样晚?”
“跟澹儿、玉玠哥哥、采衣还有唐灵钧去城外玩了,他们打了好些野味,我和采衣就去摘花玩。喏,姐姐,都是你喜欢的花,路上颠簸坏了一半,里头的都是好的!”谢璇献宝似的将花束捧过去,“流莺姐姐,快拿个大瓮装好清水,再挑几个好看的花瓶过来。”
她在这儿指手画脚,谢珺也不阻拦,接了那野花瞧着,只觉得喜悦。
从嫁入庆国公府至今,她出府的次数有限,且每回都是跟着许二夫人去应酬,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时间极少,更没机会再跟从前似的到郊外去采野花。如今芬芳入鼻,夹杂着晚风的清冽,只是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郊外遍地随风而颤的野花,那些高耸的山峰、蜿蜒的河流、粼粼的波光、腾跃的飞鸟……
当真是久违了!
谢珺深吸口气,将满怀的花枝放到芭蕉下的石桌上,许少留跟着走过去,问道:“喜欢这些么?”
“嗯,有郊野的味道。”谢珺抬头,眼中盛着笑意。
她跟许少留夫妻和睦,在丈夫面前没少笑过,只是大多数守礼又自持,一举一动莫不按着当家少夫人的身份,端正又温和。却极少像现在这样,手里捧着喜爱的花枝,弯弯的眼睛嵌在秀眉之下,这般仰头看着他的时候,便如其他十五六岁的女子一样,现出偶尔的天真。
而这样的谢珺,几乎叫许少留不能自持。
要不是谢璇还在旁边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恐怕要忍不住低头亲一亲娇妻了。
谢珺倒是毫无察觉,眉眼一转,看向谢璇,“这些花儿我且慢慢挑,你还没用饭吧?芳洲那里已经备好了晚饭,就等你呢。”
谢璇又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刚才夫妻俩那一瞬间的亲昵无间落在眼里,她大抵能猜到许少留此时的心情,于是不再打搅,嘿嘿一笑,便往外走,“那我先回去啦。啊对了,姐姐——”她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的时候,就见许少留正好凑到谢珺耳边说话,谢珺耳梢微微发红,被她逮了个正着。
“那个……澹儿打了不少野味,送了两只野兔子给姐姐,明儿记得尝尝鲜。”她狡黠的眨眨眼,旋即跑出院门,强忍着笑意跑走了。
跑出去十几步,谢璇才忍不住扶着路边的槭树吃吃笑出声来。
她忽然明白了韩采衣乐趣的来源。
而在院内,谢珺对着空荡荡的门楣看了好半天才收回眼神,喃喃道:“璇璇今儿是怎么了……”
“哪里不对么?”
“以前你在的时候,她可不敢这么调皮。刚才倒好,竟敢逗起我来了。”谢珺笑着摇头,将挑好的一小束花随手递到旁边,“放在那个美人颈的素釉瓶里。”一抬头见时许少留接了花束,觉得有些不妥,忙道:“让流霜来吧。”
“嫌我连插花都不会了?”许少留自流霜手里接过花瓶,摆好之后吩咐道:“摆到少夫人书桌上。”
待流霜应命走了,许少留就势在石桌便坐下,看谢珺慢慢的挑选花枝,又道:“我看璇璇今天出去玩了一趟,倒比平时高兴许多。你也有许久没出门了,这园子里的东西看久了也生厌,不如等我休沐的时候,一起去郊外走走吧?”
谢珺微微诧异,抬头道:“可是老夫人……”
“不必担心,我去跟她说。何况大夫说你心思郁结,正该趁着暮春的景致去散心。”许少留挑了一支梨花递到谢珺手中,目光瞟向院外的时候,勾勒勾唇——到时候再知会韩玠一声,他这个人情可就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