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的月色下,会辽河还是像条银色的链子,穿过这座茫茫草原。一切好安静,两人脚边时不时的还有虫鸣。
这样的静谧里,傅铮抚着她的脸说:“本王也舍不得你。”
梅茹耳根子有些红。一想到这人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自己却觉得歉疚,觉得让他带着遗憾离世,还眼巴巴的千里迢迢过来祭酒。祭酒也就罢了,居然通通被这人瞧在眼里,也不知他看了多久——真是再没有比这种时候更丢脸的了!梅茹恼得不得了,她退开几步,傅铮的手便落了空。
指腹间还存着她的温热,陡然落空……傅铮有些失神,忽然又笑着说:“阿茹,你先前不是还担心本王的么?还给本王祭酒?”
听他还提这个事,梅茹愈发恼。她撇着脸,冷冷呛道:“那是十一殿下托付我的。”
“钊儿……”
傅铮默了默,没再接这个话茬,只是望着眼前的姑娘,温言叮嘱道:“夜深了,你快些回去吧。”这儿的夜是真的凉啊,尤其刚才起风了,靠着河边的风更大,吹得梅茹一张小脸都要皱起来了,浑身打哆嗦。他舍不得。
这个男人难得温柔说话,以前哪怕是关切之言,都是板着脸阴测测的,今天实在是有些不对劲,像是对她满怀愧疚似的。梅茹懒得猜,她还在恼着呢,这会儿也不跟这人客气,只提着酒,头也不回的往大营走。
傅铮跟着望过去。
月色下,就见梅茹穿了一身略素的衣裳,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她就那么越行越远,身影越来越淡……傅铮心头一跳,忙追过去唤了一声:“阿茹!”
梅茹愣了愣,回头问:“殿下还有何事?”
傅铮已经走过来,三两步走到她的跟前,他抬起手的瞬间,梅茹不自在的往后躲了躲,傅铮的手一顿,只是接过梅茹手中提的酒壶,他道:“把这个留给我。”
“殿下你要饮酒?”梅茹不可思议的问。她扭头四处张望了一番。这儿是辽军大营,傅铮大喇喇冒出来,已经够吓人的了,他还要在这儿饮酒?真是不要命了。
傅铮却淡淡的笑,他说:“你快回去吧。”
梅茹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她转身又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那人又喊她:“阿茹!”
梅茹无可奈何的扭过头:“殿下?”
傅铮立在不远的地方,穿着一身诡异的游牧袍子,这会儿定定望着她,眸色漆黑。突然,他说:“阿茹,嫁我为妻吧。”
这是傅铮第三次求娶了。前两次她都毫不犹豫直接冷漠拒绝,这一回,梅茹却笑了。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眼波流转。那种动人的波光淌在心底,傅铮心念一动,所有希冀都从心底拼命涌出来,他就那么傻傻看着梅茹。
就见梅茹笑着回道:“殿下,我真的不会嫁你。”
她说的风轻云淡,却又是最最真挚的话……傅铮面色狠狠一白,他所有的希冀刚刚从心底涌出来,转瞬就变成一股更深更重的无望。他看着梅茹,坚持的说:“你刚才不是还在担心我么?还在为我的死掉眼泪么?”
梅茹默了默,回道:“殿下,我是掉了眼泪,只是换做任何一个熟识的人突然离世,我也会掉的。殿下,我真的不会嫁你。”梅茹斩钉截铁重复了一遍,又央道,“还请殿下以后别再说这种话。”
“为什么?你已经定亲了?”傅铮有些着急的问。
想了想乔氏在相看的两门亲事,反正也挺靠谱的,梅茹点头道:“差不多了。”
那种无望又翻涌起来,他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回来,没想到就是天翻地覆另一个模样,他身上所有的伤都疼了,而连夜赶路而裂开的伤口更是钻心的疼,有血渗出来,血腥味淡淡萦绕着……傅铮滞了滞:“和谁?”又说:“十一弟么?”
“殿下这都不是你该过问的。”梅茹正色回道,说完她转身离开。
月色下,那道身影依旧清清淡淡,揪着他的心。傅铮怔怔看着,他脑子里是乱的,乱糟糟的,只觉得难受,难受的要命。身上厚厚的袍子被血沁湿了,他忽然有个念头,也许自己真的死在这儿,还能得到她的眼泪,也能得到她的一点温存祭奠。
不像现在,见他平安回来,就换了一幅冷漠的模样。
傅铮无力的叹了一声,慢慢饮下一口酒。这酒是陈年的梨花白,入口醇而清香。是傅铮最爱喝的,却极少有人知道……
忽然,傅铮怔在那儿,愣愣怔着。
他盯着渐行渐远的梅茹,一个不可思议又奇妙的想法从脑海里冒出来,虽然荒唐,却又无比真切。
只这么一想,傅铮眸色彻底暗淡了。
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么,那份回忆对他来说有多痛苦,对梅茹来说,就是成千上万倍的痛楚!哪怕是他真的死了,死在她的面前,捅自己好几刀也偿还不了。不怨梅茹总是这样冷冰冰又戒备的对他,若她也记得,她又怎么可能还愿意嫁他?
傅铮笑得凄厉。
翌日,梅茹一行回京。她还在想傅铮怎么入关呢,没想到抵达会辽河关口时,傅铮已经在了。他遥遥远远的看着她,面露哀戚。察觉她的视线,傅铮又低低别开眼。
梅茹不甚在意,因为她在这个关口遇到了梅湘。
自从去年梅茹在北方云游,兄妹二人匆匆见过一面,如今算算又有大半年没见了。梅茹一直惦记哥哥安危呢。这会儿二人见面自然很高兴。见哥哥平平安安的,梅茹难得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又忍不住埋怨道:“哥哥怎么也不给府里报个平安呢?”梅湘默了默,笑道:“总是没个功夫,害爹娘还有老祖宗担心了。”
梅茹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京啊?如今战局已定,你都两年多没回府了。”
梅湘有些犹豫:“可是我这儿还有些事没完呢……”
听他这么说,梅茹只能无奈,“好吧。”她闷闷不乐的答。
那张脸一不高兴,就特别明显。
傅铮看在眼里,后来私下寻了个由头对梅湘道:“梅都统,你跟本王一起回去复命吧。”傅铮名义上还是领的西北大营的兵呢。梅湘愣了一下,实在是他的官职太过低微,就听傅铮忽然又叹了一声,感慨道:“也没剩多少人了,不能让他们白死。”
想到那小山一样的尸山,想到那一张张空出来的铺位,想到一个个再没回来的同袍,梅湘心头一沉,他抱拳道:“是,末将领命。”
听闻哥哥又要回府了,梅茹很高兴,连忙给家里去了信,好让家里着手准备着。
回京路上,梅湘还是看自己妹妹看的严。一见梅茹露出半个脑袋,就被梅湘瞪回去。梅茹哼了一声,不高兴。另一边傅铮倒是没再来缠她,只是偶尔见着她,仍是面色不大对劲的样子。
梅茹猜,这人大难不死,回去肯定要苦整太子。既然想要扳倒太子,他定然要借助周素卿的势力,那傅铮肯定不会再缠着自己了。何况,梅茹真的要定亲了,还和他纠缠不清做什么呢?
梅茹叹气。
一行回京自然经过泗城,而太子还在。
见到傅铮还活着回来,太子明显意外,很快他又笑道:“七弟这次回来,可要好好庆贺一番。”
说话间,太子眼神就嗖嗖往梅茹那儿瞟。梅茹烦的不行,只能死死低着头。傅铮沉沉往梅茹跟前挡着,将她护住自己身后,又拱手道:“臣弟不敢庆贺,臣弟有罪。”视线被这么一挡,太子皱了皱眉,冷冷望向傅铮,“臣弟死里逃生,何罪之有?”他问。
迎着太子的打量,傅铮理了理袖子,淡淡道:“皇兄,这次会辽河大捷臣弟还有些事想跟父皇交代呢。”
太子眉头又是一皱!
他头一回被威胁了,还是这么明目张胆的威胁……太子看着傅铮,忽然想,难道这人打算要跟自己撕破脸?傅铮凭什么跟他斗?他冷冷笑了笑,不得不低头道:“本宫正好也有事要和七弟商议呢。”
太子收回视线,梅茹堪堪松去一口气。
她看着前面的傅铮,又想,这人怎么突然变这么蠢啊?连圆滑都不会了?这是打算以卵击石啊?还是自暴自弃,打算直接回京被太子弄死?
梅茹弄不明白傅铮的意思。
这一次,太子亦跟着他们一道回京。一想到这人要同行,梅茹难受的要命。幸好沿路有哥哥在,傅铮也帮了她几次,那太子才没有可乘之机。一行人到涿州时,梅府的车马已经提前在那儿候着,乔氏跟前的刘妈妈和府里的管事儿的都亲自过来了,梅茹和梅湘格外诧异。
回了房,刘妈妈给大爷和三姑娘见过礼,压低声道:“夫人说,都亭侯府的嫡次子不错,这两日约着相看呢。夫人还说,若是不错就赶紧定下来。”
“这么着急?”梅茹诧异。
梅湘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又指指外头。那意思就是太子啊……梅茹不想母亲担心,又想相看不是多大的事,她点头道:“那也行。”
梅茹跟着刘妈妈他们先行回京,梅湘也想走的,却被傅铮捉住了:“梅都统,本王有事与你商议。”这话一说,梅湘只能留下来。
往京城去的路上,傅铮聊了几句公事,话锋一转好奇道:“三姑娘为何急着回去?”
梅湘赧然笑道:“我妹妹的亲事。”
傅铮“哦”了一声,淡淡问道:“三姑娘亲事如何了?”
梅湘只当傅铮是替傅钊问的。说起来,梅湘挺看好十一殿下的,那小子对循循真不错,他后来还特地写信回去说了此事,这会儿梅湘道:“有两户人家都还不错,这不要急着回去相看么?劳烦殿下费心了。”
傅铮沉默下来,片刻,笑道:“本王提前贺三姑娘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