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骑轻骑交错,以兵马的动势牵引整个战局,崔季明玩出了几百年后蒙古帝国的风范,随着步兵的步步推进,箭矢如漫天春雨一般洒向了叛军之中,
势如破竹,对方的阵型像是浪涛面前刚刚用手团起的沙堡,瞬间垮碎,揉成一粒一粒沙散在人浪之中。
崔季明的军队,却像是银瓶乍裂水浆迸的倒放,倾巢而动奔涌而出的军队在卷席了对方后,听到阵阵的鼓声,瞬间退回主将身边,恢复了完整的军阵模样,仿佛外头一切的东倒西歪,一地的乱尸残骸与他们这狼群,毫无干系。
她这才缓缓的领兵在前,将队伍带到了刚刚被他们屠戮的一支叛军的营地上,距离旁边最近的其他叛仅有几里地,想来他们这里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旁边那一些跟各自来野营似的叛军应该知晓。
崔季明到驻扎,都不能理解这种荒唐。贫民出身杀富户,都是百姓;拿了刀枪不打仗,只会抢劫;其美名曰要活路,脚下却垫着千万人的死。算上建康城内最强大的、攻下高地的那一支,附近七八支大小叛军,带着野营与商务会谈的氛围,落坐在和他们家乡一样被烧杀的村落之上,今日争一争,明日又联盟,前无可能,后无退路。
真他娘算作是只争朝夕。
张富十也不能理解,建康就算是混战了这么久,但是这一座城外围得叛军人数就是他们两倍还多,崔季明居然也不撤退,也不用计,就这样大张旗鼓的占了城外边隅一角,靠着一处城门落了营。
若不是战甲战力区别太大,她看起来像是从哪个地方上赶来分一杯羹的叛军之一。
崔季明没有动作,她既没有去主动再攻打别的叛军,也没有去四处解放乡镇,她就是蹲在这儿等着。张富十急了:“咱们这点兵力,他们要是联合攻打过来,就算是军备不精队伍散漫,人数劣势下,我们也要吃苦头。要不然咱们就再叫援兵,或者是去主动跟那部分南周的旧部联合,一起清扫周围然后攻打建康。要不然咱们就退居山林,寻间隙而出逐个击破,给自己创造机会——你现在这搞的自己跟叛军似的,到底是要怎样?!”
崔季明这几日没少喝酒,她之前在洛阳待的一段时间,似乎因为圣人有管她,她也不贪酒了,连贪甜的毛病都改了不少。如今也不知道是压力大,还是圣人不在没人管,又开始喝起来。
她酒量比饭量可怕,张富十经常进主帐的时候就看她躺在长凳上,长凳下一列比她还长的酒坛,各个空了。张富十可不会管那些什么上下级关系,该训已然训斥她,崔季明抠了抠耳朵,从长凳上爬起来,慢吞吞道:“你就是急,总是急。别多想,我们到这儿都是第二天了,他们想要联合,早就昨儿夜里来打我们了。他们这帮人,这辈子不可能联合,不但不能联合,还想利用我们攻下建康呢。”
张富十惊:“他们怎么可能,要是咱们打下了建康,进了内城,他们还有活路么?他们会放我们去打建康?!”
崔季明抱着酒坛,脸上的一点软肉压在坛边儿上,眯着眼道:“哼,他们会的。他们一个个都在怎么谋划,怎么用我们这把刀刺死别人。一个个觉得自己都是运筹帷幄,是渔翁得利,是历史上将会用大篇幅来描写他们机智的将才呢。我听闻昨东边几个叛军内部还厮斗起来了,死了将近千人,关系极其恶劣了。就我们这敌人住在他们旁边,他们还能内部打起来,难道还不明显么?”
张富十沉思道:“那你决意何时攻打建康城?如果我们攻破了之后,他们会不会迅速也跟着挤入城内?”
崔季明道:“明日,攻打我们这一侧城门,之前的攻城战中,建康的城墙好几处都被击垮,城内的那批叛军虽然现在也在疯狂修缮,但是拆建康城内的道路、拿砖砌墙,费时且抵御力一般,用黄土混合草秆又快又好用,可建康城内哪里有什么黄土草秆,修城墙城门只修了个半吊子。我的建议是攻城之后暂时退出战场,等到他们厮杀一番入城后,再重新围城逼降。”
张富十道:“听闻那些南周旧部也在抵挡叛军,为何我们不去跟他们联盟?”
崔季明招手叫他也到长凳上来坐,把手里的酒坛子也塞到他手里。大邺这时代还没有煮花生炸花生老醋花生,她只能跟金龙鱼抢零嘴,弄了些撒盐的炒黄豆,嘎嘣嘎嘣的咬。
她胳膊搭在张富十肩上,敲了敲他胸口精光铮亮的明光铠,语重心长:“你可别觉得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跟我们是一个道上的。我们和那些南周旧部本来拥有的仅存共同点,也不过是看不过叛军行事,想要打进建康城内罢了。如今他们被打出城,建康城内百姓折腾这么久怕是也……他们又已经人数锐减,或许说早没有上个月的今天的初心了。如果他们主动告降,我们可以接纳,但这种人切不可拉拢。”
让她这样一说,张富十也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是他独自带兵,他多半会去找那些南周旧部联合。确实,亡国旧部,走投无路,谁知道他们就不会衍化成叛军那类人。
只是计划的最后还是跟崔季明的想象有了些偏差。
崔季明为了轻装简行没有带任何大型的攻城器械,他们用的就是这些叛军营地残留下来的登云梯。深夜几千人陆续登城,重甲护身,城墙上结成小队群攻,而后迅速占领小半面的城墙,外部本就饱受摧残的城门被撞开,大批骑兵涌入城内。
城内确实战斗力比外头那些散沙要好很多,崔季明在对战时仔细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军备,他们似乎抢掠到大部分南周旧部死后留下来的战甲,但是普及率并不高,制式武器和弓箭的数量都比较多。
但像类似于洛阳长安这样的大城,总会有大批武器铠甲留存在国库内,绝对能够几万军队暂缓燃眉之急,这些人的装束却不像得到过建康军备的样子,是他们没找到,还是言玉根本就没将军备留在城内?
这一次攻城比往常都要容易,而外面这些叛军围了这么久却并攻下城,一是城内战力确实比他们好很多,二就是他们的散沙模式根本没法去攻城,单是登城兵这个拿命去博的军种,他们就挑不出来。再加上想要用后退就杀这样的铁血手段逼手下的将士向前,然而手下的兵有不满可以随时逃走,旁边围绕的几个下家都会张开手欢迎——
外头这些叛军正在互相绊脚,谁都不让谁占了先机。
或许这种胶着的状态维持的足够久,肯定能衍化出几位人才,迟早能统一。可崔季明急行军来这里,怎么可能给叛军这种活路。
紧跟着她的军队攻破建康这一侧的城门,崔季明下令即刻离开建康城。外头早早虎视眈眈的叛军看着城门被攻下,立刻整队,满眼兴奋的想要紧随着冲入。就算是不敢对上大邺的军队,但都挤进去还不知道后果怎样,说不定大家一联手把大邺的这季子介给弄死了呢!
然而这边城门刚要涌进来的士兵,刚到了门口就看着他们口中的季子介带着大军,如他们视作无物一般带兵出城,一路往西奔去。
这、这是什么意思?
正要进城门的几万大军看着那整齐划一的队伍拍拍屁股离开了建康,也懵了,不敢正面对上,喧闹之中两侧夹出道来,简直就像是长安街旁手捧鲜花迎接外宾的小朋友,一脸懵比的摇着手里的花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崔季明大军说走就走了,留下一个空洞洞的城门,还有一些建康城内的叛军正想要推高车过来,抵挡住城门。
外头的叛军将领坐不住了。
这样的机会可是难得,谁知道那些大邺士兵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先进去强占先机再说!
于是从这一个城门被打开,无数外部叛军再度涌入建康城内,迅速从内部将另外七八个城门全部打开。本来几乎已经空了的建康城内部,这几个月的洗劫下哪里还有供他们劫掠的人,能站着在里头走动的几乎就只剩下叛军了。
而就在崔季明驻军郊外,打算等待刘原阳的大军汇合后一起攻入建康时,激斗的建康城内却传来了令人惊愕的消息。
建康城内似于有隐藏的南周大内高手,明明之前也有机会却并不动手,而就在崔季明作壁上观的这两日内,约有十几位大大小小的叛军将领遭到了毒杀、刺杀,甚至有好几位是还没有进入建康城就死在了城外营帐内,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喉咙!
崔季明震惊:这是谁干的?!能有这样能力的——难道是南迁?若是早有这种能力为什么不在叛军围城的时候出手?为什么非等到了今天……
她的困惑,很快就在心里找到了答案。
是言玉下令的吧。
毕竟叛军围城,就算是杀了将领,叛军的脚步也不可能停止,反而会有新的将领顶替上来,建康依然会灭。
他应该是命令南周埋伏着,等到大邺的军队开始与建康交战之后再命人出手,叛军群龙无首陷入混乱,大邺就能一举击溃数量十几万的叛军。
然而或许是留下来的南迁也没看透崔季明的战略,只能屏息在暗处等着,后来见到崔季明带军离开却又未退远,大概猜到崔季明是打算让叛军先内耗,再出手,于是主动创造了这一次攻打叛军的机会。
崔季明一细想,心头就好像是线头被骤然扯紧一般满布皱褶,她实在是讨厌这样——讨厌他最后却要这样做!
你既都已经这辈子铸成如此大错,临着要对一切撒手了,却这样有条不紊的为她安排起了路。
她是需要他安排、需要他帮忙的那种人么!
她就像是个叛逆的孩子似的,无数次跟他喊过证明过,自己能承担自己要做的一切事,自己能为自己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然而他就是点着头,摆着手后退两步,说着明白了知道了绝不再插手了——到了头,还是放心不下,还是想要做点什么!
既然一生茫然浑噩,就不要再做什么善小了!
她心里简单,崔季明不知将这样复杂的他摆在她内心黑白两派的哪个阵营里。
她明知南迁此举或许是倾尽全力,不要性命的协助他们,或许是言玉留下的最后一点能力,想要让她实现她的想法——让更少的大邺将士死在战场上。但她却一瞬间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恨,咬起了牙关。
军帐之内,张富十刚刚讲这消息给她讲罢,立刻又有信兵来报,说有人求见崔季明,那人自称是南迁之人。
崔季明面上神情还有些难得的茫然,人却已经腾地站起来了,脑子里好似有个不可能的声音说,来人或许可能是言玉。他决定离开这一切,磨叽黏糊的老毛病又犯了,来找她告个别……
然而当她让信兵将来人请过来时,却在帐帘被掀开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弓着脊背瘦小的老妪的身影。来的是……谢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