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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听闻这个消息,腾地一下起身,面上大喜过望:“他们居然来了!”

她掀开帐帘,不顾下头将士阻拦,攀上箭塔去。远远的,就看见雪渐渐融化的平原上,黑色的队伍蜿蜒而来。对方从山中来到相州,地势大多不能骑马,全靠双脚,踩着雪地而来。远远看见了他们的军旗,怕是太原将士也相当激动,却并没有散乱了队形,而是依然整齐有序。

不愧是围城三个多月,在战火下活到最后的将士们。

她心中激荡。从邯郸苦战退回来的朝廷士兵也大抵是这个模样,她乐意去接受这样的将士。魏军常年胜利,将士们大多也都骄傲自大起来,这样的队伍愁云惨淡,却也有咬牙到最后不肯放手的,这样的人融进来,彼此消减,倒是挺好。

她手底下一下子多了几万人。

当康迦卫携着兆在内的几位下属走入相州的大营时,崔季明几乎都认不出来眼前这个胡子拉碴,两鬓都要开始泛白的人,居然是哈哈大笑起来山都要震得响三声的康将军。

康迦卫躬身行礼,崔季明连忙上前扶他起身,康迦卫一抬头,望见崔季明,傻了。

崔季明笑了:“季子介。如今河关行军大总管,往后打恒冀的事儿,我要来负责了。”

不单是康迦卫,兆一抬头,惊得倒退半步,死死的望向崔季明。前几日看见了思而不得的妙仪,今日又看见了死而复生的崔三,这是……最近这是全都蹦跶出来趟浑水了么?!

康迦卫死死盯着崔季明半天,他眼窝陷下去,胡子拉碴,面上是东风吹裂的细痕,竟比当年崔季明带人救他还要狼狈。他平日好像能斜飞上天的粗眉毛忽然搭了一下,半晌憋出几个字:“……也算后继有人……也算是后继有人啊!”

崔季明眼窝一酸,康迦卫猛地抱了一把已经长高了许多,比当年成熟也比当年意气风发的崔季明,蒲扇似的巴掌狠狠在她背后拍了几下,打的崔季明里头的内甲差点散开。

康将军两手狠狠揉了一下脸,又道:“是!我瞎想什么!你打小就有本事,早多少年就有人想要你的命,谁也没这个本事!你怎么可能折了呢!我一把年纪的时候,都要十几岁的你来救来帮忙,如今呢——天底下除了姓夏的也确实黑心眼子有本事,别的能让老夫服的,也就你这个臭小子了!”

他伸出手来,就跟看见自个儿孙子平安长大似的,捏着她胳膊拎了拎,又伸手搓了搓她的脖子,一阵拍打,好像要确认她是否每个地方都完好结实。崔季明只觉得自个儿快让眼前这说老不老说年轻不年轻的康迦卫,打的几下,眼泪要滚出来了。

康迦卫大概是里离那场变故最近的人,也是离贺拔公最近的人之一。至今她还没有见过夏辰、没见过王将军、没见过刘原阳,她不敢见那些围绕在贺拔公身边的人,既怕他们的感慨与悲伤,也怕他们热烈的期许。

每个人都把崔季明当作贺拔公的继承者来看待,每个人都希望她能扛起倒在地上太久的大旗,这是一种合理的期望,他们也会尽全心全力帮助她。

只是崔季明自己也有压力,她心知自己身怀弱点,也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贺拔公。

康迦卫笑道:“好小子,这样高了,如今做了行军大总管,既然是你在掌管魏军,那我听到的一些传言可都对在了你身上。我还心想什么时候山东窜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心里总想着若是你……若是你还在必定要比这个什么魏军主将更有本事,谁能料到啊!”

崔季明笑道:“康将军,我在这儿您也可以稍微松口气了,对恒冀您不必担心,我也不能容许自己打败仗。”

康迦卫拽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的拍她。

崔季明微微斜开眼睛,看向了兆。

裴六娘自称杀死了兆,如今他却在这里,显然这么长的时间,不只是她,每一个人都经历了许多许多。若不是裴六娘那一刀,若不是叛军内部先散了,或许崔季明在一年多以前就打入兖州,杀死了他,将他的尸身递还给了朝廷,如今想来也是造化弄人。

兆也是呆呆的望向她,半晌微微点头致意,轻声道:“前几日在山中,见到了你幼妹,也是巧了,正是她给我们引得路。”

崔季明愣了一下,有些怀念似的笑起来:“我都多少年没有好好久见过她了。我回了长安,她就入了棋院,在我心里她还跟小孩儿似的,我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是不称职。”

兆笑道:“高了些,模样长开了,心性却没变。”

如今两方会面,崔季明竟庆幸裴六走了,否则这一对儿你死我活的夫妻指不定还要怎么闹起来。手里头接手了几万的兵力,有个算得上半个师父似的康迦卫,崔季明的境况却并没有轻松起来。

恒冀当年和沧定联手后,又被崔季明离间,毕竟是两家叛军,他们之间的不合成为了崔季明最好利用的弱点,然而恒冀也很了解这一点。他们和契丹、奚联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主动攻打冀州、贝州这样的魏军城池,而是先突入沧定主城沧州内,杀了沧州王上和他手下一批将士,以极其直接暴力、釜底抽薪的方式,占据了沧定。

从此沧定虽有叛逃独立的军队,却也不会有能给他背后戳刀子的人了。

于空韬这做法实在是很符合他狠绝的性子。

这样的混战之中,对方或己方的军队互相叛逃,加入敌营,是相当正常的事情。然而崔季明手下的魏军可是自认为下一步要成朝廷军、要做官的人,必定是无一人会从金窝里离开,对面就不一定了。沧定几支杂牌军主动向魏军投降,崔季明并没有处理,而是全打法他们去见朝廷了。

这些叛逃的军队崔季明不愿意用,也没必要用,这种棘手的事儿就扔个殷胥得了。似乎听闻郓州的朝廷回报的结果,是给这些叛逃的军队封官加爵,然后将他们的兵力运送往了大邺,分散了他们的势力,或许去做些什么地方守军去了。

当然也有不满意这种处理的,崔季明就只能照着朝廷给来的旨意,把他们一律当作敌人对待了。

然而恒冀却迟迟没有再往南打,按照北机的消息,凉州大营的一支队伍已经到达了北线关内,扎营等待号令,幽州城门紧闭不再出战。野心勃勃的于空韬却停了手。

崔季明的任务是护着恒冀大军不要南下,既然恒冀没有出兵,她也不愿用手头的兵力去率先出战,只能等着。等河北一带的冬天渐渐过去,像一只豹子似的伏在草丛之中,持续的时间再久也不敢放弃警惕。

这些时间给了于空韬喘息的机会,也给了崔季明练兵的时间。

她知道贺逻鹘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既然奚和契丹能一次次独立在被他打压再独立,显然就是兵力、韧性都不可小觑。这些入关的突厥人,只会比她以前遇见过的突厥兵要强。而她手里的兵力,还没有哪一波是曾长年和突厥交手过的,更是连适合和突厥人作战的骑兵都没有。

或许殷胥也是知道她的难处,从离相州不远的运河上,来的不只是粮草和军械,还有大批数量让她想也不敢想的箭矢和马匹。

马匹是因为当初叛军初起的时候,殷胥接受了她的建议先攻打下产马的太原周边。而这些金属箭头打磨到锐利无比的箭矢,则是因为如今大邺连年飞涨的产矿量。军械是官营的兵械场打造,铁矿却大半来自于收购回购,崔季明见多了拔下来箭头的三棱的缝隙和倒钩里满是血污锈迹,还要插上木杆继续使用的箭头,如今这一批战马铠甲和箭矢送入相州,她活像是账户里突然被冲了三十万的网游玩家,一时间觉得自己能上了天。

她开始梳理手下的兵力。

凉州大营也有重骑轻骑之分,却分工并不明显,她则决意想打造一批令人不敢触其锋芒的骑兵。轻骑兵占六成,基本用作合围、引诱、分割和侧翼攻击,重骑兵则占四成,以冲散击溃对方为主。更重要的是,她决意用个胆大的作战方式,来维持每一个将士在军队中存货的时间,想要造就军队中最宝贵的事物——纪律与经验。

她决定只要是非攻守城池的战役,所有的交锋突击战,全部以弓箭为主,在对方失去组织之前,尽量避免短兵相接的肉搏。弓箭为主的战役,弹性大,战线远,只要是能绝对听从指挥,在军中的各队之间保证消息传递,足够折磨死对方了。

当然这也是有钱才做得来,崔季明看着攻打郓州时,只穿皮甲带个头盔的轻骑兵,到如今轻骑兵也能配备部分的铁甲,不得不感慨,富,真的是一个国家的底气啊。

这时候开始,崔季明已经决心不能再手软了。面对的敌人,已经不能让她再继续和将士们纯粹的哥俩好了,想要刀锋,还需要磨。

从军规中与战事、听令相关的条令进一步细化严苛,到一旦违反军规杀无赦的律令开始全面实施。她开始了对于进退、侧翼攻击、随机应变甚至是撤退时在马上回头有序的攻击敌人等等开始了训练,全部的战马也都离开马厩,在冬季的野外进行放养、节食,锻炼马匹的忍耐能力,把所有不符合条件的马匹全部改为驮马。

她大刀阔斧也不容许质疑的开始了训练,一时间从骑兵队被踹出来做了步兵的、违反军规满口抱怨的刺头被当场杀死或者逐出军营的,数量并不少。糖果给过了,如今轮到了锥子与皮鞭,崔季明收到了不少的怨言,魏军毕竟是当年的俘虏,也有不少人根本达不到她的要求,崔季明望着渐渐悄无声息,不如当年热闹欢乐,却也愈发整齐划一的军队,心中忍不住想:到时候他们大概就明白了。她能给他们最好的东西,不是酒后互诉衷肠兄弟相称,不是开个玩笑也并不在意的平易近人,而是让每一个人都能在未来的战役里活下去!

从训练战马到改良兵器,从负重提升到骑射训练,她以最高的标准来要求手下的这支队伍,她也认为自己能够训练出像模像样的铁军。

到了刚入开春,溪水开始解冻的时候,于空韬也经过了几轮的收粮、训练,他以为自己如今手中已经掌控力势不可挡的军队时,可他也即将迎来脱胎换骨、以闻所未闻的打法横行天下的一支队伍。

老子天下无敌的错觉谁都可能有。真正能踩在所有人之上的人是谁,真干一架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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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确认自己得了“没有崔季明好想死”的绝症。

这种病已经恶化到连医治的必要都没有了。

外人是看不出这种病症来的,毕竟刘原阳的水师来势汹汹,朝廷的军队也大批向南前进,虽不能说是势如破竹,但连番的险胜也是莫大的胜利。殷胥开始插手军务相关的事情,不论是前世今生,由于崔季明的影响,他对于军务也算是了解颇多,更明白一些军队中运行的规则和无法规避的缺陷。

以至于这个军权在手的皇帝,虽然并没有出征打仗的经验,但却也未必会被各方意见影响到举棋不定。朝廷几位主将向他提出的计谋,他也都能切入重点,挑出毛病。

只不过裴家要是那么容易打,也不会吞了郑家能活到这个时候了,对方抢夺郑家,突入宋州,为的就是屯粮守城。裴森也算是一条路走到底,他心知朝廷绝不可能再容他,如今只求成为山东南部的钉子户,死死扎根。

殷胥眼里连沙子都容不得,怎可能留他这块儿狗皮膏药糊在中原。

军中重臣看来,大军围堵住了裴家几座重城,刘原阳水师已经突入了微山湖中,占据了周边不少的村落用于补给。殷胥相当有耐性,耗得起这场仗。

实际上殷胥则是半分也不想多耗——

多待一天,就是晚见到某人一天。多一天,她就要在北线撑一天。

更何况殷胥现在从军帐下睁眼起来,满脑子想的都是崔季明拱在他脖子边,头发乱糟糟的扎人,两只手又蛮横又用力的攀住他,睡的一连串细细的呼噜声。

还有她柔韧的身体,粗糙的疤痕纵横在细滑的肌肤上,双腿挤进他腿间,跟一颗豆荚里的豌豆一般微微蜷着。

这些一闭眼好像就能看到的情形,都快让他分不清脑子里的幻想和真实了,一伸手,被子里唯一暖的不过是被子里装热水的皮袋子。

生活在军营里,更有一种每天都被她的气息环绕的感觉。

她以前也算不上多好闻,毕竟军营里也充斥马奶、汗臭和草料味道,不好闻却不代表不熟悉,他甚至时常感觉有个人走过去就像是她,手下的重臣谋士和他说话也像是她,无时无刻好像都能被她似有似无的存在勾起情绪。

殷胥对于这种状况,已经觉得要无可救药了,他觉得自己从头脑到身体都涌出无数的不清醒和冲动,时时刻刻影响他。殷胥夜里独自在被褥中想着她的时候,忍不住想,幸好喜欢的是她,万一真的爱上了一个心性恶劣的,他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混蛋的事儿来。

他好希望能够千里传音,如今听听她说话,听她拍腿哈哈大笑也好啊……

就如今这种每天就跟发情期似的状态,他觉得再见不到她,再持续几个月,他就死在这地界了。

再加上御驾亲征也是烧钱,仗打的持久并不是好事,本来的计划就是要速战速决,如今这样的停滞可能引起一系列的变化。

就在北线于空韬正要开始动作的时候,殷胥也收到了令他震惊的消息。

言玉围攻建康几月有余,久攻不下,除却黄璟带台州水军还在不断抵抗以外,其他三公已经被围困了太久。郑翼主动向言玉谋求共处,两边牵线搭桥,五公之中其他四位也与言玉达成共识——

说是达成共识,更像是保留尊严的变相投降。

言玉成了南周的皇帝,而五公的职权则退一步,衍化为朝廷的相权。

行归于周不断宣扬的变革,就在殷胥从未插手的封闭环境内,被历史与人心自我修正为了皇权。唯一不同的就是言玉显然不可能由后代接替皇位,他自称禅让制,说五公的职位不单是宰相,更是下代皇位的继承者候选。

这一条加上,以后南周的政权若是能平安过渡,老天爷都能笑出来。

这里头有多少言玉的故意为之,殷胥也能猜个大半。而让他真正有压力的,则是言玉一旦登基,南周凝聚起来,大邺就未必好对付了。

于是他也愈发想要攻下这几座城池,刘原阳从水路,朝廷从平原,两面夹击,总算打下了重城之一的兖州,可以就此分割裴家的势力。殷胥也召见了刘原阳,给手下的将士下了死令——

四月之前,不论想什么办法,也要攻下黄河以南的全部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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