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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一群将士暂留在前往郓州的道路旁,各伙长已经带着人燃起篝火,打算用陶锅煮些江水喝。崔季明显然心情不错,她正往贺拔庆元暂时支起的营帐而去,就看着一个裹着深灰色披风的男子,正在从营帐那一端离开。
她多看了两眼,却也没太在意。
贺拔公自然有自己的肱骨羽翼,用于侦查情况,这是行军的关键。其中有耳目有游士,有细作有探马,这都是必备的,为的是提前侦查战场,将情况告知主将。
贺拔公也曾跟崔季明提过,让她为自己预备肱骨,有可信赖的副将纵然重要,但这些心腹细作的几十人必须要早早培养,才有利于打仗。
只是这些人要一个个挑,多年淘选才能信任,未必要武功高超,要的是探访多次没丢了命的熟练。崔季明也挺愁的,她不知该如何下手。
考兰倒是敏锐,听她说了此事,竟然先抱着她死说绝不要去当什么探子细作,不想风餐露宿的出去瞎跑。
崔季明笑得无奈:“本也没打算找你,这些军探都要面目普通,隐匿于人群也不会被发现的,就你这样到哪儿估摸着都要引起轰动,我敢要你去么?”
她想那男子不过是贺拔公的探子之一,便没有多看,掀开薄薄的帐帘踏进里头去。
贺拔公正在查看地图,眉间是风尘仆仆的倦意,他看着崔季明连脚尖都恨不得跟跳舞似的踮着走进来,忍不住笑道:“遇见什么好事了。”
崔季明耸了耸肩:“就是感觉快打完仗了啊,我归心似箭。要不然等到郓州打下来,后头的收尾让联军去做就是,咱们先回长安罢!”
贺拔公可知道她小时候是恨不得赖在凉州大营不走的,毕竟凉州大营有老夏、蒋氏兄弟那种年过三十还愿意跟她抓黄鼠狼玩的人。如今已经开始带兵了,她却跟在前线待不住似的,每天就想着回家。
他皱眉:“还没打到形势完全朝我们这方倾倒,你就开始急着回家。当年让你来长安的时候,是谁满脸不愿。你如今心这么不静,以后都要常年在前线回不了家,难道你还不打仗了么?”
贺拔庆元说完了,忽然反应过来——崔季明这么想回长安,怕不是偷懒想家,而是小女儿心思作祟,毕竟圣人可待在长安城内啊!
他脸色微微扭曲了一下,崔季明看他神色,就知道自己被识破了心思,觉得怪丢脸的嘴硬道:“我就是不放心阿耶,再说小妹如今已经开始棋赛,她肯定想让我回去观赛啊。”
贺拔庆元偶尔脑子里想像一下小皇帝跟崔季明抱在一处的模样,就怎么都感觉有点错乱。
崔季明坐在他旁边,贺拔庆元忍不住道:“他既然愿意让你出来打仗,就该做好几年不得见一面的打算。毕竟你也算是替他出来守江山的,三天两头总想着回去享清闲,还何必再出来呢!这是你自个儿的本职,莫要一陷入情情爱爱的,就完全忘了!”
崔季明两手搭在膝盖上,坐得乖巧,特别老实的垂眼点头称是。
贺拔庆元伸手忍不住敲了敲她脑袋:“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要是整天就想着这些,我也何必教你那么多年,直接让你嫁进大兴宫便是了!”
崔季明吃痛连忙捂住脑袋,道:“我知晓了知晓了,就是……”
有时候很想他嘛。
归心似箭,怎么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长安。
纵然他身边可能有很多人协助,但在崔季明眼里,没有她,他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贺拔庆元好似无可救药般的叹了口气,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看见崔季明行军路上,发着呆忽然就开始傻笑,嘴里不知道在悼念什么,拽起了金龙鱼的鬃毛。
他陡然有一种自家黑胖的猪热衷拱白菜的无力感,甚至想着要是还朝,恨不得在朝堂上处处为难殷胥,绝不能给他好脸色。
贺拔庆元摸了摸她脑袋,忽然问道:“你那头可有行归于周的什么新消息?”
崔季明抬起头来:“没。自从将他们的事儿抖给朝廷,基本不可能得到消息了。我听闻……翕公逃出桐庐,被人追到睦州,如今生死未至……”
贺拔庆元倒吸了一口冷气:“崔翕被杀?!他自己在建康附近不是颇有势力么?王郑两家就算远了些,黄家没有去救?”
崔季明道:“他已经一落千丈,谁都恨不得踩一脚。帮他没好处,翕公怕是又没少得罪过人,谁还会出手跟另外两党为敌啊。只是阿公……祖父若是死了,我一点都不伤心。”
贺拔庆元看向她的侧脸,崔季明转过头来:“我至今还记得阿耶跪在柴门外,哭的跟个小孩儿似的,祖父也绝不将妙仪抱还给他的事。我也记得祖父……让我服药,为了不让旁人抓到破绽,让我……”
贺拔庆元一惊。
崔季明眼里有些微光闪过:“阿公是知道祖父是这样的人,才从来不入桐庐,也不和崔家多来往么?阿耶因父子关系,不得忤逆他,一辈子都被他困死了。可我从来不觉得他值得我敬重。如今想来,外头传言清流名相的崔相,千年棋圣的崔相,多么可笑……”
贺拔庆元道:“那都是很多年前,他那一代的事情了,崔翕……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只是他的本事,满足了他个人,兴旺了家族,却没能让他身边任何一人过的舒服。他死了,肃宗逝了,那些年他们争权夺利的往事,也就算过去了。你就不要想太多了。”
崔季明两手在眼窝里揉了揉道:“嗯。不过我跟外头有些江湖人士还有些联系。杨让是李党之人无误,几乎山东地区的各个主将都跟李党多有联系。这一片估计都是在李党的掌控下,因此我也怀疑李治平偷偷来了山东。”
贺拔庆元:“杨让?杨家……已经多少年不显世了吧。”
崔季明也知道当年高祖北上,打仗中途就毫无缘由的屠了弘农、河内两地的杨姓本家,这跟后头针对李家差不多,都是来源于对回归历史原路的恐惧吧。
她道:“杨让也可能不是那两支的幸存子嗣出身。毕竟杨姓很早就有了,就算是高门,天水郡那一支出身也有可能。他也不是原来的山东老将,怕是李治平摆在前头的幌子,替李治平说话办事罢了。”
贺拔庆元道:“若是李治平来了,你认为他可有全权控制山东的能力?”
崔季明摇了摇头:“难说。山东这里局势很复杂,再往北走一点,过了黄河就是崔家的清河本家,往东一点没落的琅邪王氏,这里各姓的势力都有。但自翕公倒了以后,李治平也算是个手段拔群之人,也可能他已经控制住了行归于周内的局面。”
崔季明说起琅琊王氏落没,心中忍不住想,难道长安这一支的崔家就不算落没了么?
当年琅琊王氏拥司马氏,中兴晋室,而大邺百年中,琅琊王氏只出过一任宰相,在位不过六年。而积极参与行归于周,妄图复兴的陈郡谢氏,更是连一位宰相……甚至说是一位高官都未曾出过。
作为三代帝王亲信的长安这一支崔家,不也是免不了这样的结果么。
长房从仕几乎无望,二房只有她一个假嫡子。
她就是眼睁睁的一支名望在新帝登基的短短几个月内被毁。连她都唏嘘感慨,那些将家族兴旺当作无上追求的世家子弟,又该多么惶恐。
殷胥越是手段强硬,他们就越是不停挣扎。
但再怎么挣扎,崔季明也心里清楚,世家贵族的时代就要过去了。
而行归于周的作用,大抵就是将历史上两百多年才渐渐消亡的过程,缩短为十几年或者……几年罢。
贺拔庆元摇头:“我们对于他们了解太少。”
崔季明:“探子回报也没有准确的消息么?他们手中兵力毕竟不多了,节节败退士气也低沉,不论如何,应该都出不了什么乱子的。”
贺拔庆元却思虑很重,他道:“若是李治平当真来了山东统军,那么他的保密也做得太好了。咱们几乎打探不到任何他们的行军动向,这实在是可怕。”
崔季明答:“毕竟跟他们小心翼翼行事多年的习惯有关。我在行归于周期间,曾听人说起李家行事是一人之事,不泄二人;明日所行,不泄于今日。李治平除非有意让旁人知晓,否则连神情都会控制住,只为不显露痕迹。曾经还有人笑谈,说李家有近身心腹告诉李沅他夜间说梦话,只是言语含混听不清说些什么。李沅当日就把所有在夜间近身服侍过他的下人全杀了,生怕泄密于梦寐。”
贺拔庆元:“虽草菅人命,却很有效。”
崔季明:“难道是咱们这边难知郓州的动向,那还要出兵么?突袭会不会不成功?”
贺拔庆元道:“都已经快到了,自然按计划出兵。明日开始加快行程,突袭时间提前一日,就算他们得到了一些消息,我们也能主动。我早些年也不是没有带过联军,应该不会差错。”
贺拔庆元带的是大同军和凉州调来的兵,大同军也是河东地区算是比较精良的一师了。虽然突袭郓州的人数不多,但行军速度快,应该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当两夜后到达郓州附近的须昌,贺拔庆元恐怕计划有变,决定不休整,直接攻向郓州,占下城后再休整。
郓州是大邺立国后新建的城池,北朝旧郓州是在大野泽边,后来高祖将其改至大野泽下游的济水附近,新旧二地隔约六十里地。与后世黄河改道、合并济水不同,如今黄河还是和济水相距三十里地的另一条并行河流,而郓州到大野泽与兖州到大野泽的距离也差不多。
济水水质清澈,是炎黄时期就有的古河道。它不如黄河宽阔,却水汽湿重。
崔季明随骑兵穿越了这片平原的沃土,周边县村已经大多被焚烧无人,最该被耕种的土地大量被抛弃,但居然还有几个不肯走的老人留在村内。听几个老人说起,郓州一直在屯粮,周围扫荡过一片了,大部分村民都在往北渡河或往东逃走。
崔季明有些感慨,她以为这场战争时间够短够顺利了,却仍然有如此大的影响。
在距离郓州还有十几里地时,贺拔庆元命骑兵步兵抛下行囊,烧火兵与后卫留在原地,其余主力则立即以急行军速度,奔往郓州城。
崔季明知晓这是怕郓州附近的探子发现他们,回报后引得郓州出营列阵备战。贺拔庆元与崔季明分兵两路,一东一西,攻两侧城外驻军。
郓州这样的城内是容不下太多驻兵的,因此大多都是小部分兵力守在城内,另外的兵力驻扎城外。当崔季明骑兵在前,步兵乘车在后走东侧朝郓州进发时,此时夜幕早已降临,从平原上抬头便可见漫天洒星。
而郓州城外的驻军好似还不知道他们的来临,她在马上手持单筒镜,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渐渐可看清营地外木头箭塔上的士兵,正在懒懒散散的接班。
然而平原地带是遮不住这场突袭的,就算他们看不清夜色中的来军,却已经听见了远处传来了车轮和马蹄的声音!
这次朝廷用了大量的木车来运送步兵,就是为了防止步兵长途奔袭后的疲惫,郓州城外所有的士兵听见了这车轮的声音,都是条件反射的一阵后背发麻!
就在崔季明策马在前,往郓州东侧驻军奔袭的同时,对方连忙整顿也阵仗大乱,不知道多少锣鼓号角同时鸣响在上空,无数火把点起,远远都能听到内里的骚乱!作为崔季明副将的是周宇,他奔驰在前,两人相视一笑,显然有种年轻得意的胜券在握。
崔季明没有减缓前头骑兵的势头,她抬手将三枚鸣镝同时射向空中,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了郓州城东的旷野,叛军营中听见了这声响,似乎惶恐到连聒噪的声音都更响了几分。
骑兵身后的车队立刻停车,步兵持刀盾跳下车来,快速朝前奔走,在隔出一段距离的情况下,尽力赶上崔季明打头阵的骑兵。
前头骑兵冲乱营帐,驱赶还未做好打仗准备的叛军,慢一步的步兵不必承担第一波攻击,他们要做的事像蝗虫一样,屠杀乱了阵仗的叛军。
骑兵第一波冲入,击散对方后立刻离开营帐,此时步兵入营,骑兵在营外,调转马头再形成包围圈,在步兵之后朝内紧缩。
这样的方法既能避免漏网之鱼的逃脱,形成三波攻击使得叛军无法结阵应对,也能很大程度上减少步兵的损耗。
崔季明在这几个月战事中,用了几次这法子获得胜利,她对此很有自信。
而她也首当其冲,身后先锋部队紧随冲入郓州叛军的营帐!
每个骑兵都会带几种兵器,而崔季明此次改掉了长|枪,选择了十字长钩戟。当他们踏入营帐内,四处还有不少步兵在奔走,而就在他们奔走的掩饰下,地面上的营帐间横了不少道粗麻索。
崔季明大笑,连带着周宇也忍不住摇头笑起来,马上隔着一段距离,在对方营帐火盆的映照下,周宇笑道:“果然如你所料!”
叛军已经有了主将,几次用这样攻营的法子,他们肯定也会努力想出对策。
而崔季明早早预想到他们的对策。
兵士隐藏在营帐内,各个营帐之内牵横索,以奔逃的步兵为掩饰诱导,让对方的骑兵被横索绊倒,于此同时手持长|枪的步兵从营帐中钻出,刺死马背上的步兵。
而且他们也缩短了部分营帐之间的距离,就算对方及时看到横索,停马没有被绊倒,他们士兵不露面,只让长|枪从帐篷内刺出去,营帐之间如此短的距离,也足够两侧探出的长|□□穿马身了。
崔季明笑,她自己想出的攻营办法,难道不会再考虑应对和弊端么。这个法子,她早早在成武驻营时预想到,士兵之间操练过,十字长钩戟正是对付他们的最好武器。
她的笑声从前头传来,后头跟着她踏入的骑兵看着眼前的状况,和崔季明早早预演的几乎分好误差,也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们抬起了手中的钩戟,一把挂住地上的绊马索,几把钩戟朝后猛地一拉,拽着绊马索两端的士兵就像是两头连着的两串葡萄似的,一连串被拽出来。有些手持长|枪的,反应倒是快,他们本跪在帐内,此刻正要起身将长|枪|刺去。
而另一边配合的骑兵,抬刀劈向帐顶,他们走到哪里扎营都是自己搭帐篷,自然知道在哪里一刀,就可以让整个帐篷倒塌。
篷布随着他们的动作落下,蒙向还未来的起起身的其他士兵,于此同时,勾住绊马索的那些骑兵,挥起长钩戟,如同镰刀割麦秆一样,朝下刺入篷布下还在抬手想挣扎出来的步兵!
这应对的法子,他们训练过太多次,一勾一劈,然后便可以在马上居高临下,对着惊惶起来的叛军,收割性命了!
还有些不嫌事儿大的,从那些距离宽阔的营帐之间,让马匹轻快的跳过绊马索而过,躲开从营帐内刺出却够不到他们的长|枪,到处击倒火盆,让火盆倒向易燃的篷布。
一时间,自以为也算能够及时应对的郓州叛军,遍地惨叫,甚至有许多本来还在营帐中躲藏的士兵,受不了任人宰割的状态,再藏不住,先掀开帐帘往外逃窜!
这是一种怎样的状况,主将预想到了可能发生的状况,对此想出几种对策预演过。生死未卜的战役,满心担忧的出兵,瞬间就变成了早早预备好种种回答的一场练兵。
每个人的心中,第一个想法就是——
谁也不会死,这是一场他们赢定了的仗。
崔季明再年轻,流言无论如何,她也是有能力带他们一次次打胜仗的,跟在她身后,肯肝脑涂地的决意纵然重要,但相信主将可以带他们活着来回的信念,也未尝不是一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