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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没有坐马车,风雪稍顿,但土路上连续冰冻几日已经很难跑车了。马脚在冰面上还算能行走,崔季明带着有兜帽的厚斗篷,策马朝宣州城附近赶去。

流民已经被镇压了一波,往安吉的方向靠拢,宣州城附近仍然有许多流民聚集,他们看见崔季明这样带着侍卫的贵家郎君,是绝不敢上来乞讨的,但是他们的目光包含着更深的恶意。崔季明纵然走过突厥人阵前,也未曾感觉过这种想要将她如何分尸当场的杀意。

她几乎不敢偏过头去,跟那帮蹲在官道两侧席地跪坐的流民对视。他们的眼神里却充斥着无边的恨,崔季明很难理解可以厌恶,可以愤怒,但为何要是要这种态度……

她没有进宣州城,而是去到了附近军镇扎营的远郊。

大邺有六所大营在外,这六座大营汇聚大邺最精英的将士,最精良的武器,纵然军备开销不断紧缩,也一定是以这六座大营为优先供给。所以大邺的政策几乎是外强内弱,外紧内松,对于内地的管束也在忽视的情况下逐渐减弱。

没人管一般会出现两种状况,一是军械老旧,缺乏训练,士兵几乎没什么战斗力。二则是兼并严重,强的军镇反而会大肆掠夺资源越变越臃肿。

但宣州的军镇却不是崔季明想象的那般。

崔季明并不了解南地这些大小军镇,她也未曾事先问过此地节度使究竟是何人,只是先来了驻扎营地。行军青庐都十分破旧,上头还有些许补丁,外头斜斜插着各种长短不一削成尖的竹子,用来当做大营外的围栏。

里头传来操练的声音,渺渺炊烟淡淡的笼罩在上头,靠河川的位置还有伙兵在碎冰捞鱼。

显然各地豪强把持的军镇中,并不包括宣州。

崔季明带着考兰与侍卫,策马停在了这座简陋的大营外。营外四五个守门的年轻士兵还是很有精神的挺直着脊背,他们跟崔季明差不多年纪,抬头望了一眼崔季明那镶玉的马鞍和华贵的服饰,便知来的不是一般人,连忙问道:“敢问郎君是?”

崔季明道:“麻烦传一句,某是长安崔家三郎。贺拔主帅的外孙。听闻宣州有难,境况危急,特意前来。”

那十七八岁的小兵不知道崔家,也听说过贺拔庆元,面上猛然亮了,点了点头,立马跑进去传话了。

崔季明还觉得自己这说辞太勉强了些,都要搬出贺拔庆元来撑场面,有些怪紧张的绷直在马背上。身边的考兰这一年多以来没少跟她走南闯北的,他总是好奇心旺盛,到了哪里都要抻着脑袋乱瞧。这也就罢了,偏生他特别好打扮,以前在大漠他裹两层纱就不错了,到了这里……崔府他的侧间内,衣柜就占了大半的面积。

崔季明也是有钱,他就可劲儿造。

今儿走一身绣兰白色衣裙清纯不做作风,明儿就要穿貂穿皮草辫一头小辫走大漠异族浪子路线。近日他又转了性,看见人家街上有书生带布冠穿长衣的,自个儿也非要弄一套。但他比崔季明小一岁半岁,身高也在崔季明耳垂下的位置,感觉不太可能有什么发展前景了。

崔家本家纵然有近百人的绣工,也不是用来折腾给他角色扮演的,好不容易改小了一套长衣给他套上,明明不伦不类,他还不自知,得意洋洋的就要穿着走。

考兰就没考虑过他那张脸配这羽扇纶巾与长袍,多么像一个白天给主子抄书,夜里给主子快活的貌美书童,脸上几乎就写了四个大字——以色侍人。

崔季明纵然再不要脸的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她喜欢男人,也隐隐有点受不住众人诡异游走的目光。

他策马凑到崔季明身边来,刚要问那纸糊铠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看着一行人急急忙忙的走出来,最前头那中年男子穿着细密的藤甲,里头裹着几层露棉絮的袄子,鼓鼓囊囊到几乎都快把藤甲撑开了。

他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模样,圆圆的面庞上蓄有滑稽的短须,明明确确的告诉众人——没钱打理就别留别胡子了。

崔季明总觉得有些眼熟,低头看了半晌才道:“是……刘将军?”

圆脸的节度使刘原阳激动的往前迈了几步:“是崔家三郎?是……那个让贺拔老头抽的四处乱跑的混小子?”

崔季明有些恍惚,她从马上下来,终于知道为何李治平要她来了。

刘原阳没想到她还认得出他来,激动地上前拥了她一下,那硬邦邦的藤甲装的崔季明一声闷哼,他哈哈大笑:“臭小子!天呐你都比我高了!怎么长这么大了!是贺拔老头跟你说了我在这儿受困,你才来的?”

刘原阳是南地农户家出身,到洛阳闯荡,做了许多年雇佣兵。后来犯了事当做囚犯被踹到凉州大营去,到了凉州大营就因为他溜门撬锁,烧火做饭什么都会做,脑袋又满是鬼点子,才被贺拔庆元选中。贺拔庆元亲自带过他好几年,他不像蒋经蒋深那么老实死板,又不跟夏辰那么腹黑,内心最孩子气,于是跟崔季明也算是关系不错。

他离营的时间与蒋经差不多,崔季明还没长大学乖,他便也因为曾经罪奴的出身以及如今贺拔庆元左臂右膀的职务,而被驱赶出了凉州大营。

他骨子里有一种对阶级的无视,对待崔季明的态度并不像是蒋深那般谦卑,也不管他是不是一身带虱子的破棉袄,就敢这么揽着崔季明往里头走。

崔季明笑着也不在意,只是由于行归于周的态度是要刘原阳的项上人头,她不可能抱着团聚的快活心境,面上笑意有点勉强。

她走进了大营内,刘原阳是个多话的人,笑道:“你知道我这人多年军功得到的银两,都没给存下来多少,当初离军后便以为要回老家了,却没料想贺拔公非要让我来宣州。当节度使需要的金银,那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数啊。”

崔季明转念想着长安唯一的勋国公府,还没有长安崔家下人的偏院大,心中也明了。她以为贺拔公都只是将钱拿去直接给了被裁军的将士,却没料到,他也算是做了这样的投资啊。

刘原阳笑道:“我要了前两年的钱,毕竟节度使也能拿一部分赋税,也有自己的地,我便想着都将钱还给贺拔公。如今营内人数不少,就是模样看着穷酸了点,你小心些,这泥都很深。”

营内的地面上都是车辕与马蹄的一道道沟壑,在地面上碾来碾去一团浆糊,混着雪水与马粪,一股恶臭。崔季明拎着斗篷的下摆尽量避开去,刘原阳袜子上全是泥也不在乎的踩过去。

营内正在操练,满场不少士兵也穿着羊毛背心和纸甲,练兵时一个个都跟闷葫芦一样沉默,但行动却整齐。练兵结阵的招式中有很多贺拔营的影子,却又做了极大的调整。

刘原阳颇为得意的背着手讲他的十二人小阵。大邺南地的地方军是不太成体统的,因为用他们打仗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兵器也很不成体统。刘原阳不像别的节度使那样吞并土地征收赋税,比较穷,所以想了很多用便宜器材制兵器的办法。从长竹竿上绑短刀的长柄,到农家铡刀与镰刀改制的几种短兵,一切都为了适应南地城镇村落之间的步兵战斗。

他的鬼点子,到了这可以自己做主的宣州来,几乎是发挥出了十成十的本事。

其中还有对于凉州大营军拳的改动,都变得更内敛了一些。他已经成为非常合格的一方将领了。

一会儿就到了午食的时间,操练的军士拍了拍手,一群年轻的士兵活蹦乱跳满脸兴奋的去吃饭,崔季明没有出入过南地的军营,便去看他们吃些什么。

一个个年轻小伙子,被她这个贵家郎君盯着饭碗,怪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仔细看去,每个人是菜粥与白面饼子,还有些咸菜,这种待遇实际已经比西北很多大营好很多了。

崔季明感叹道:“如今江南的粮食产量,已经快要赶上中原了,吃的比凉州都好了,刘叔你也真是大方。”

刘原阳笑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么。”

崔季明伸手掰了个饼子,里头结结实实的白面,一点点都不作假。她道:“这帮孩子年纪小,纵然有老兵油子,打流民怕也是心软下不了狠手吧。这边跟大营不一样,出生在这附近,就在这附近当兵,指不定能撞见乡亲。”

刘原阳叼了半边饼子,啃着道:“最开始,的确是下不了手。但是这帮兵,胜在我带了好几年,听得进去人话,又从我手里承恩,肯听我指挥。”

他一边走一边道:“我就跟他们讲,如果百姓流民不对他们出手,他们谁也不许动手。但如果有流民杀其他百姓,或者是对他们出手,就格杀勿论。轻易伤害别人去动武的就不是百姓而是暴民了。毕竟有更多百姓手无缚鸡之力,不肯挥屠刀向旁人,这些当兵要保护的是那些人。”

刘原阳叹道:“而且是只要出手就一定杀死,决不能只伤不杀。一开始还有很多孩子不愿意下手,只是捅伤了便想放过。但这帮流民也没钱治病,伤了治不好不就是拖着等死么,指不定还会引发时疾,还不如一个一刀利索,动了杀招才能震慑住他们的疯狂。”

刘原阳毕竟是在最凶险的三周一线摸爬滚打的人,他对于战争的经验不是旁人可比的。

崔季明心中沉甸甸的,叹道:“听闻如今流民已经退至了安吉?”

刘原阳欲言又止,道:“前几年那场冻灾,三郎可知晓?”

崔季明点点头,那次冻灾之时,她正在播仙镇,但也有听闻过。

刘原阳道:“那一年的冻灾,持续的时间和强度也只比今年差一点,但流民的数量不足今年的十分之一。我还曾想着是不是因为这两年冻灾的时间间隔很短,所以才大伤元气。然而我手下好多兵都是农户出身,他们说这两年新作物和新政推行,赋税减免后还没有涨回去,老家的收成都很不错,应该是承担的起这一次的冻灾的——”

崔季明心里门清,嘴上还是道:“刘将军觉得是……?”

刘原阳拿了一条长竹凳坐下,神色凝重道:“且不说宣州这儿居然能有几十里外池州与江宁的流民——但我看这次流民居然大范围的撤往安吉去,才真是开始怀疑了。什么时候流民还会撤退了?跟打仗似的接到一个消息,哗哗的全跑了,他们都饿疯了,还能会战略撤退?”

崔季明垂眼道:“我听闻湖州、长兴与武康的衙门都让流民给冲垮了,县令县丞和刺史被杀之事也频频发生,这是要变天啊。”

刘原阳恶狠狠地啃了一下那硬邦邦的面饼子道:“是啊!我怎能不知晓,三郎来看也是有心了,我在宣州这境地你也帮不了我什么,还是赶紧回长安。但是你在朝廷说得上话,应该能往上报一报。我还是希望朝廷能听到实情。”

贺拔公带出来的将士,很少有心术不正的。他虽掌管一方,心中记挂的却仍是百姓,计谋都用来想的是如何能尽量省钱、守护一方。

崔季明没有应答,道:“听闻如今安王也在城内,他没做什么打算么?”

刘原阳道:“安王已经做的很多了,前几日听闻安王妃已经找到了城外附近的石炭矿,若是能够尽快找人挖出冶坑来,应该也能缓解江南这几座城的一时之需。”

崔季明没有见过刁琢,她只听说她是刁宿白长女,又是萧烟清的学生之一。她曾经也在建康念过书,和舒窈应该算得上同门,之前就算不熟悉也打过照面。

而她渐渐往宣州的路上,才知道这一对年轻的夫妇来了宣州之后,都做了多少实事。

宣州算的上江南比较富庶的州郡,但是却并不算冒头。泽是去年春季来的宣州,自那之后,宣州的手工业几乎兴盛到其他州郡不能相比。像以前就兴旺的桐庐、建康等地,基本上州郡内作为支柱的产业也就最多两三个,而宣州能撑起一方的产业,如今却多至七八种。

本就是朝廷制钱之地,夫妻二人来后,又有麻葛制造、建船、丝质与茶业。再加上泽来南地之时,正赶上一波奴婢恢复户籍,安王夫妻带着金银来,大肆雇佣投入,宣州附近几乎没有无事可做的百姓。她曾经听舒窈提过想要到宣州来找生意,看来也与此有关。

崔季明道:“也不知道这两个忙人是否在宣州的府邸内,我还想去拜访一二。”

刘原阳拍了一下腿道:“之前好似两人都在奔走,连腿脚受伤平日里不爱出门的安王殿下都亲自去了慈幼局,想要再多开几处,提供些朝廷拨款以外的支持。但前两日,一直在野神出鬼没的端王殿下,居然来了宣州。朝野不都在说是当年端王害的安王殿下断腿,但毕竟有兄弟挂名,安王应该也与他会面了。”

崔季明一脸不可置信:“你说端王?他来宣州了?”

刘原阳笑:“对啊,就在你前脚来的,我都怀疑这帮流民,有没有可能是他捣鼓出来的鬼,谁不知道他母妃如今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他一个当年不受宠的皇子,也都能一手遮天了啊。”

崔季明满脸懵逼,他怎么一句也没提起过?倒也是那天见面之后,俩人全说的是不着边际的废话,叨叨没两句殷胥就情绪激动,非拉着她到床上想要献身了……

只是俩人来的目的估摸是完全不同吧。

刘原阳看她惊愕茫然的神情,道:“你不会不知道吧!就那个端王啊,那个说小时候脑子不好使话都不会说的端王!”

崔季明:……我知道,不就是前几天还躺在老娘床上哼哼的那个端王么。

她忽然道:“我不去宣州城内了,你这儿有没有地方能让我住下?没有帐篷,给我清出一块空地也行,我让奴仆弄自家的帐篷。白日我先去四周看看状况,晚上归来。”

刘原阳跳了起来:“好啊!好久没跟你这小子叙旧了,听过的都是些传闻,只知道你现在出息了!我叫人买酒,夜里头到账下聊啊!”

崔季明点头,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去,对考兰侧头,低声道:“陆双应该找着约定好的,快到了附近。你尽量联系上他,然后查探一下行归于周或言玉的人马是否有来附近。我猜今夜我与刘原阳小聚,他们就会来取他首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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