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个人都知道可能会死在对方手里,纵然不死在对方手里,也会死在围观的那帮人的手里,这场赌博性质的比武就变的有意思起来了。
谁也不愿意输,毕竟输了直接被对方砍死,连后头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
谁也不愿意赢,毕竟赢了外头半营的人直接进来,将赢得那个捅成个筛子。
但两人都是忍不住弄死对方的冲动,谁都不了解谁的水平,不能猜测出对方想要下一步耍什么心机,这样的比武,是没法装作和气拖延时间的。
龚爷单手持斩|马刀,崔季明认为刚刚几张盆大的胡饼、三碗海量的汤面下肚,在力道上,她是绝对能胜过龚爷。她又学贺拔家的功夫出身,历代军武世家,在招式步伐技巧方面,比外头那些所谓江湖帮派,自然精炼实用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的弱项便在于手中窄刀短于斩|马刀,兵器相克,且并没有和斩|马刀对战过的经历。
二就是,崔季明擅长干群架,单对单中,她武学招式简单直接,容易被找出细微破绽。比武这种细致的事情,她毫无经验。
但她便仍要有豁出去的架势,有千夫难挡的气魄。
当崔季明一刀极为直接的横斩过去,龚爷做了个愚蠢的决定,他打算试探一下少年人的臂力,便抬手硬接了这一下!
当的一声脆响,龚爷双臂发麻,用了半辈子的斩|马刀脱手,直接当啷掉在了地上!而崔季明手中极脆的窄刀,一截刀尖直接噌的往头皮后头飞去,撞在了二楼栏杆上!
龚爷一松手,崔季明断刀向下力道再猛,也够不到他了。
这一秒,她的断刀应当是收,还是刺?
若只是一场单纯的比武,崔季明绝对趁此,断刃上前,刺不上也当棍用,击他胸口几处关键才是。
可这是一场输也不是、赢也不是的比武。
她当即抛了这把断刀,捡起了朱师傅留在地上的战身刀。
比她的窄刀沉太多了!她都要忍不住叹,一把十几斤重的刀啊!
这个机会,龚爷也甩手捡起了地上的斩|马刀。
崔季明紧盯着龚爷的刀刃,却忍不住分散注意力去看陆双,看周围人的神色。有什么办法?能有什么办法脱困么?
两人都不动手,做出谨慎的样子,观察着对方,显然都在考虑能有的活路。
徐策紧盯着这两人,忽然开口:“斩|马刀唯有近身可破,三郎,重兵也可玩贴身战。”
龚爷一听他这点出破绽的话,变了脸色。
这回先上的是龚爷!
他看得出崔季明刀法直接,如今手里拿的武器对她来说虽不沉重,相比身高与臂长来说却太大了。他也不耍什么装模作样的抡旋,只往她战身刀上点去,连击几声回荡在客栈内,一楼的看客也感觉到了外头氛围的不对,再坐不住,这几声刀剑相交听入他们耳朵里,仿佛成了催命的梆子。
崔季明轻叱一声,双手搬刀,胸口贴紧刀背,将一把大刀玩作短兵,整个人往龚爷贴过去!斩|马刀抽回,崔季明脚尖在龚爷膝下一踢,长柄长刀的斩|马刀因这一下失去重心抽不回来了,宽如盾的战身刀的刀面已经朝他胸口推来!
龚爷惊出一脖子的冷汗,往后一仰,躲得狼狈,若是战身刀的自重往下一压,他能活被这十斤重的刀和崔三的力道压碎肋骨!他一手猛然抓住战身刀的刀背,用力一拧,将刀刃斜切向崔季明自己!
她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能够随机应变的老江湖!江湖道上有一句老话,谁不怕死,谁先死。向龚爷这样怕死怕到骨子里的老混蛋,对待死亡早有过千万次绞尽脑汁的成功逃脱。
崔季明大惊,鞋底在地面一踏往后退去!可她还是力气太直,被自己的刀刃扫到衣襟。
一老一少,两步开外,各自吓得惊魂未定,崔季明甫一站直,怀里头却有个小东西掉了出来。
在寂静与喘息声中,这一声掉在地上的脆响,就像是一滴雨忽然砸在了睫毛上。崔季明低头看去,地上躺着一截竹笛的末端,在地上滚了一圈。
她盯着竹笛回不过神来,又意识到是生死关头,一激灵清醒过来。
崔季明动作极快的一滑身将那小半截竹笛捡了回来,在掌心里攥了攥,揣回衣袖。
她回头望陆双的方向看去,陆双从来没有那样紧皱着眉头,他的手里提着那根脏竹竿,仿佛随时都能蹦下来加入战局。
崔季明之前觉得陆双这人深浅不知、嬉皮笑脸太不靠谱。可这么一个多月来,她非要说,对他形容便是两个字:重情。
没交集的他不管,可就算只有有些无所谓的小恩小惠,他漫不经心暗自拉一把,也会将人家拽上岸。
崔季明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看陆双,盼望他能想出个出路的想法……实在太自私。
这一场祸患,本就是她自己引来的。
都这么个境况,陆双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指不定自身都要难保,这后院还有他一路从播仙带来的几十个无辜的帮内弟兄。
外头确实有人声,或许有几百人,却没有弓弦的声音。
楼兰街道狭窄,房子鳞次栉比,高低不平,到处都是胡乱加盖的痕迹。
崔季明下定了决心,转过头来,却想的不是赢了。
她要龚爷手里的那把群战利器——斩|马刀!
仿佛一人一轮般,这次又到崔季明踏步上前!
龚爷却让崔季明接下来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她竟然单手提着那战身刀,旋身拎了一圈,当作单刀用,带着雷霆之势朝他而来!
这战身刀之所以必须双手使用,不仅是因为体型的宽大、重量的可怕,更是因为它刀柄太短了,单手拎住就会重心全部压在刀尖,使用时必须手臂抖出力量,反扼住武器自身不稳的重心,通过力量将重心后调,然后再挥刀。
天底下绝大多数人单手不可能有这种臂力!
不论是窄刀的脆弱与短,或是战身刀的巨大与不熟练。崔季明一二再再而三的吃着兵器的亏,却不落半分败相。
她挥重刃如窄刀,转的气势磅礴,一下一下击空敲在地上,整个客栈都跟着抖起来,仿佛是一个巨汉在将石磨抛起又掷在地上!
龚爷的怕死怕到极点的疯,让她的不要命全都逼出来了。
招式大开大合,必定有破绽。
龚爷看她刀单手高抬,心中几十年教他活下去的本能叫嚣着:就是现在!
他猛然抬腿朝崔季明膝下蹬去,腰身一拧便要将斩|马刀送至她门面。
却不料崔季明抬起刀来,如同仍一件垃圾一样,骤然松手!那刀带着自重,刀刃向下直直落去,龚爷不敢相信她会扔了自己的兵器,然而半条腿眨眼间就让十斤的重刀劈了一半!
废了腿,岂能活?!
他还有机会!
不会死!
龚爷手中斩|马刀往她颈上送去——
崔季明地面上一踏,骤然贴进,右手顺着龚爷手腕内侧往上,划过肘内,划过上臂,人借力缩成柔软的一团,脚踏在劈在龚爷腿上的战身刀面,骤然往他胸口一击!
这距离近的斩|马刀根本无法补救。
一个少年,怎么能骨头这么软!
龚爷还想着斩|马刀不能脱手,那双手又顺着他右臂内侧划出来,指甲刮过麻筋,手臂尽失直觉。他的斩|马刀就轻而易举的转到了崔季明的手里。
黑色的刀柄在她一双细手里抡转半圈。
她往后退了半步,斩|马刀毫不犹豫就刺开了他的喉咙!
心脏还在因为前一秒的恐惧与兴奋激烈跳动,一蓬一蓬的浓血如烟花从他颈上划开的伤口炸出来。
客栈的昏黄,成了昏红,一时静默无言。
如同刚刚崔季明围观考兰对朱师傅,看客都觉得太快,不过扎眼几瞬,崔季明后背湿透,几刀来往仿佛就过完了半个冬天。
考兰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却看着崔季明手提斩|马刀,如一道影,从客栈正门窜了出去!
她这是——要跑?!
龚爷似乎还没太明白发现什么,客栈一片空地上,只留他一人,发出嗬嗬的低声怪叫。左脚软倒下去,右腿还如棍一样撑着,终是四肢痉挛的摔了下去。
崔季明忽然从客栈里窜出去,路上空荡荡一团黑,街道两端似乎有人声,只是有人清空了这一段。她杀气腾腾的拎着斩|马刀,转头就看到了密密麻麻藏在两边巷中的人,无数人看着她跑出来还没反应过来,不敢妄动的想等着考兰的指令。
崔季明已经脚下一蹬,攀上旁边的房顶,踏着屋檐飞跑出去了。
考兰这才气急的站在门口:“你们瞎么?看她跑出去,为什么不去拦?!”
无数提刀的人这才慌乱的朝崔季明的身影追去。
崔季明这会儿大概理解金龙鱼被黑熊追的时候,跑的跟条细狗一样的心情了……
在楼兰各种私自搭建层层叠叠的房顶上,崔季明又跑又摔,在地上滚了几圈,两条胳膊恨不得都化作蹄子跑起来。楼兰城小,降水少,平房的屋顶被各家利用成了天台,崔季明撞翻了这家的晾衣杆,扶了一把那家的旧水缸,跑的踉踉跄跄。
半营的人有的跟在下头跑,有的爬上房顶跟着追,崔季明看他们似乎已经在楼兰称霸,遇见挡道的路人居然都敢拔刀杀人,开膛破肚,有的骑了马在道上飞奔,四散奔逃的人不少被马匹踩踏。崔季明当真是手脚冰凉一片,她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做的对,一个人跑走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蠢,说不定依靠陆双还真有法子。
崔季明这会儿不知道,她身后跟着追她的,还有让她的行动快吓破胆的陆双。
能跑的屋顶已经到了头,离楼兰的城门也已经不远了,崔季明猛然从屋顶跳下,混入人群还没来得及往黄土城门跑去,半营的人如小鬼一般已经缠上来了。
她手中斩|马刀舞的如同马上的□□,崔季明回头就朝半营穿灰衣的喽啰们刺去!这帮人知道她势头难挡,人如浪潮般涌上来,也不去强战,就死命纠缠着她。这个砍一刀就缩下去,那个背后捅一下再换个位置,崔季明看得出来,这帮半营的人比普通马匪强太多,他们是曾经一国之主的阿哈扎带出来的人,在战法上学习了不少军阵中的技法。
这纵然是对待一个十几人的精兵队伍,也指不定能缠死,更何况是一个崔季明!
她捅死了几个手慢的喽啰,结果还没拽住对方的尸体做盾,就看着那尸体已经被同伙拖下去了。而崔季明在轮番长眼的刀中,已经身上被划了几道了!
崔季明本还不至于这么狼狈,她忽然觉得自己跑的岔气了还是吃坏了肚子,下腹不知怎么的疼起来。什么时候不犯疼,偏挑这个时候,崔季明疼的烦躁,手头上斩|马刀也不是那么毫无破绽了。
他们都不下重手,似乎知道是要活捉她,每一把刀都只划破皮肉就立刻撤回,就等她耗干了血昏倒在地!
崔季明不怕痛,可她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伤口溅出来的。她被这粘粘糊糊你退我缩的人潮打的烦躁不堪,忽然听到一身娇叱,旁边矮矮的城墙上站着一个红影,手提双斧,不是考兰又是谁!
考兰如一块随风飘舞的红绸,正要从城墙上荡进战圈,忽然看着一个戴斗笠的褐衣身影如拔地起般,窜上了城墙,手中竹棍在空中划了个圆,朝考兰身上各处关节点去!
陆双!
他打扮如同丐帮,用的武器也差不多,可武功却与崔季明心中的‘打狗棒法’截然不同,他动作轻飘飘的,时慢时快,竹棍如蛇般绕过对方的刀锋,借力打力般敲在对方的腕上。不管他自己战的是否吃力,在崔季明眼中看来,却闲云野鹤般温吞又充满禅意。
一身宗师范的好功夫。
他转头,斗笠下朝崔季明瞪了一眼,似有埋怨。
崔季明心头一暖,专心对付起眼前灰色的人浪。因为知晓对方不愿杀她,崔季明反倒故意卖出破绽,往前面撞去!她如同挂在悬崖上般不要命的在人群里撞来撞去,脚下步伐纷杂,故意把脖子往对方刀尖上送,这波人浪让她吓得往后直缩。
这便是有希望!
她强忍腹痛,斩|马刀往后了抡转,身子却空门大开的往前顶,眼见着就凭借不要脸的耍赖,在人群中破出个口来。
崔季明心中激动,收回刀来猛地要往前一窜,忽然脑后有种汗毛倒竖的危机感,她眼见着就要冲出去,回头很可能又陷入这人浪的怪圈里,然而她最近这几个月频繁闯过生死一线的直觉提醒她回头!
走?!回头?!
崔季明一刹那的不定后立刻转身!
她回头了,千钧一发的时差,她还是慢了。
刀划在身前来不及往后拨,磅礴的一拳已经结结实实打在了崔季明的左侧背上!对方的力道几乎让崔季明脚跟离地,若不是脚尖在地上粘住,差点飞出去,她半边身子尽麻!
崔季明疼的咳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能咳出血来,身子强拧过来,却看到了一个与城墙上一模一样的红影,双拳架起,上头带着金灿灿的手指虎。就是那铁玩意儿,仿佛跟烙铁似的在崔季明脊背上刻下一个凹痕。
崔季明眼前模糊,将斩|马刀在地上一撑才勉强站住了,笑:“考风,许久不见啊。”
“哼。撒谎精,你还敢来楼兰啊?”考风昂着下巴嘲讽道。
崔季明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笑的,呲牙咧嘴道:“这话不公平,你们都跟我没真话,怎么就非要让我实话实说?是不是啊,同行?”
考风显然不如考兰沉得住气,他冷哼一声,当即又要朝崔季明打来!
崔季明觉得他刚刚的一拳比想象中的严重太多,指不定挫伤了腹壁或脾脏,她心律奇快,两耳轰鸣,寒战不已,几乎要昏过去,却死握着被她暖热的刀柄不肯松手,面上仍然笑嘻嘻,凭直觉往后错一部,惊险的躲开考风的第一拳。
考风拳风凛凛,他武功不比考兰差多少,紧接着朝崔季明下巴打去。崔季明撑不住的半跪下去,躲开大半,手指虎噌在下巴上,划开一道血豁子。
陆双在上头惊声叫道:“三郎!”
崔季明听到了外围徐策暴躁的怒吼,他的雁翎刀似乎也在空气中抖了抖。
这缺油少盐的大傻子倒是干架的事儿冲的快。
崔季明让身边无数人晃动的刀尖闪的清醒几分,死都不肯昏过去。不能死,这帮人就算是尸体也指不定会拖到突厥去,她就算是死,也要忍着,跑到了阳关,跑到邺兵在的地方再死!
崔季明强忍着令她发抖不已的痛呼了一口气,捂着下巴笑道:“打脸太不公平,考风你是不是嫉妒我长的比你好看?”
考风牙都要咬碎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崔季明哈哈大笑:“谁说我再白一点,瘦一点,不比你们差多少的。”
“闭嘴!”考风已经看得出来她快撑不住了,若是真打死了,突厥人指不定不认这责任,全都推给他们半营,他不敢动手了,却怒的踹了崔季明膝盖一脚:“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们怎么走到这一天的么?给我闭嘴!”
崔季明让他这一踹,真的倒下去了,脑袋千斤重,斩|马刀却不松手,人却无法抑制的伏下去,笑道:“我要是你们,我就在阿哈扎脑袋上撒泡尿再走。你们估摸着也这么干了吧。”
考风叫人群稍微退开几步,冷哼:“这都便宜那老不死搅屎棍了。”
崔季明脖子硬挺挺的不肯歪,嘴上称赞他的用词:“哈哈……阿哈扎上了你们俩小爷们,的确是某部分成了搅屎棍啊。
考风摘下手指虎:“头一回发现你这张嘴这么烦人,将她嘴封了,绑起来!”
崔季明哼哧哼哧的吃力笑道:“你们对我这小美人就不知道温柔点……讨厌……”
考风牙根痒痒,正想一拳打肿她的脸时,忽然听见城门外一阵逼近的马蹄声,几声短促的呼叫。考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半营的人却惶然不可语。
半营的人潮触电般朝两边退让,崔季明贴在地上的脸只感觉到了马蹄带来的震颤。
考风完全没想到,甚至城墙上的考兰都因为惊愕被陆双找到了破绽,被击的后退几步。
一行宽袖长袍束冠的汉人,各个都仿佛是策马行在国子监的院内般悠闲。
一个灰色披风深青色袍子的身影从马上下来,颈后两根帽带随风微微晃动,表情平静,目光却刺向了考风。他靴子走过来,半跪在地上,白皙的手指扶住崔季明肩膀,将她上半身抱在怀里,拍了拍她脸颊。
崔季明半天才睁开眼,嘴上还含混道:“哪儿来的大爷要看我的尊容——”
耳边响起考风干巴巴的声音:“五少主。”
崔季明傻愣愣的看着眼前比之前略显清瘦的脸颊。
啊。
她第一反应是馋,她怀念起了清炒山药、药膳热粥与夜间断不了的甜点加餐,也怀念这个人的味道。可这个人垂着眼,目光还是无奈又心疼的,她却闻不到这人身上,有半点家的烟火气了。
崔季明垂下眼,吃力笑道:“真他妈完蛋了,我这么快就落到敌方手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