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顾雪绛,真是骑术无双!战马说停就停, 说跑就跑, 极通人性……”
“还可以凌空飞跃!”
“还能翻跟头!”
“还能叼绣球!”
程千仞:……
顾二恍若未闻,神色专注地给林鹿剥橘子。
他十指白皙修长, 灵活翻飞,金黄橘皮褪下, 白色丝络也去的一干二净。
南央秋天的新鲜橘子,甜美多汁。
烤馍装盘, 滋啦作响, 徐冉早已迫不及待,高声招呼:“老板这里这里!”
老板回头打哈哈:“不好意思啊,隔壁有人加了钱,我先送过去,下一个就是你的!快着嘞!”
徐冉自言自语:“靠,吃路边摊都要花钱插队,脑子有病吧。”
温乐公主又打了个喷嚏。
***
夜深人静,失业空巢男青年程千仞独自回家。打水洗漱,点灯看书。
昏黄烛光下,掌心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想来别处也是同样。他猜测是林鹿的药好, 或者修行者自体恢复能力, 会随修为不断提升。
那天清醒后, 血液燃烧的感觉消退, 体内真元更加凝实, 但吐纳灵气不如从前容易,这种情况是好是坏他说不上来,只得去翻书。
修行书诸如《太上气感》之类,晦涩艰深,大半得靠自己摸索。
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触摸到凝神境的门槛,水滴终将穿透最后一层石壁。
他照旧在识海中演剑,直到远处传来打更声。
睡眠可使精神放松,程千仞却已习惯用打坐吐纳代替。
头脑放空之际,眼前浮现一片茫茫白雾。
雾气汹涌而来,遮天盖地,程千仞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方。
远处似是有人影晃动,说不上的熟悉感。他便随那人向迷雾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远,人影停下。程千仞继续向前,近到能看清对方衣摆繁复的花纹。
那人忽然回头。一双黑白明眸冷冷看来。
一瞬间雾霭散去,他的面容骤然清晰。
竟是逐流!
程千仞悚然惊醒。
月色照进半旧的窗。案上书卷被风吹动,哗哗作响。房间空荡荡。
难道方才没有冥想吐纳,只是太疲累,睡着了?
做了一个梦?
自打分别,这是他第一次梦到逐流。
程千仞揉揉眉心,梦境的真实感令他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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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雪绛进门行礼时,温乐本是要上前扶他:“你来啦。”
他不着痕迹的避开,长揖及地,一丝不苟:“草民顾雪绛,见过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温乐一怔,收回手:“赐座。”
两人隔案对坐。顾雪绛一言不发,低眉垂目。
温乐小时候不懂事,常以敛息法器蒙蔽宫廷禁卫,溜出去玩耍。皇都各处巡防将领都知道‘防火防盗防小公主’,一旦发现,要么安排护卫暗中保护,陪她逛街,要么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送她回去。
但若赶上花间雪绛当值,她就倒霉了,要被拎兔子一样提溜到宫门口。
还要挨教训:“殿下,臣真的很忙,兄弟们执勤也辛苦,您就别给臣等添负担了。来,吃糖。”
私自出宫温乐理亏,不敢向父皇告状,只能忍下。背地里骂他神仙模样,恶鬼心肠。
后来糖吃多了,吃人嘴软,一来二去,倒与花间雪绛熟悉起来。
“你别单手拎着我,我也是个姑娘,不要面子的啊?”
“你还知道自己是姑娘,宫里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
温乐做贼一样扯他蹲下:“悄悄告诉你,我一直觉得五哥没死,只是背着大家出去玩了,我早晚抓到他。”
后来她长大了。渐渐懂得许多事情。
比如人死不能复生。比如怎样做好一个皇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我从北方南下,八千里风尘。你知道我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
‘打马球那天,我的白云马就在建安楼下吃草,你与它那般相熟,打个唿哨它就跟你跑,为什么不用?’
‘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她想了很久,只说道:“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微凉秋风灌进屋来,吹散香炉青烟,不多时,外面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四位侍女轻手轻脚地去关窗。
女官捧来一只长匣。
顾雪绛双手接过:“谢殿下恩典。”
温乐:“打开看看。”
长匣由一整块美玉雕琢而成,光洁剔透,匣中却不是珠宝。
竟是一把刀。
刀身狭长,深青色刀鞘,三道绯色纹路蜿蜒其上。
如一江春水,倒映三枝桃花。
清鸣乍起,刀锋出鞘,满室生辉!
一泓寒光照亮他的眉眼。
顾雪绛怔怔看着,指尖微颤。
他好像回到了恢宏大殿,琉璃砖映出他的影子。
那个老人不怒自威,声音雄浑:
“怎么样?”
“好刀!”
“越好的刀,越难驾驭,出鞘不慎,伤人伤己……我朝年轻一辈中,你的天赋最优秀。朕希望你,用好这把刀!赐给你了!”
“臣花间雪绛,谢圣上隆恩!”
春水三分。别来无恙。
他捧着刀,霍然起身,庄重地行拜礼。
温乐公主:“落雨天留客,我却不愿多留你了。你走吧。”
顾雪绛再拜,怀抱玉匣退出去。
“殿下,您费那么大功夫帮他找刀,就这样让他走了?”不说点什么?
温乐公主立在露台边,看檐上雨帘:“费些许功夫算什么,他若是心里有我,那前路刀山也好,火海也罢,我都陪他闯一闯。可惜他以前无法无天,现在没心没肺……君即无心我便休,纠缠作甚。”
女官赞叹道:“四海之大,豪杰如云,殿下皎若九天明月,群星追随。定有比顾公子更胜百倍的才俊。”
温乐公主只是笑着摇头,不答话。
“取我的琴来。”
既然人事离分,不似当年。
我不能为此做什么,也不会做什么。就为你弹奏一首,从前的曲子吧。
***
举步下楼的顾雪绛,只觉怀中玉匣重逾千斤。
忽听得一阵琴声飘来,泠泠如流水,渺渺如云烟,不由脚步一顿。
往事纷繁,如洪水崩堤,扑面而来。
天资出众,八岁入道。
十四岁成为家族资源全力支持的对象,前呼后拥,少年得志。
十五岁突破凝神,人皆道此子前途无量,可窥圣人境。
十六岁被钦点为京畿禁卫军右副统领,与他同辈的世家公子,无人敢撄其锋芒。
他在最好的年纪,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十九岁夜巡,孤身入重围,杀魔族二十,全身武脉碎裂。成了个废人。
未过半月,被人举告通敌叛国,卷入‘青霜台’重案,锒铛下狱,三月后脱罪释放。
家族除名,逐出皇都。一夕之间,繁华散尽,灰飞烟灭。
顾雪绛离京时,平日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朋友避之不及,看他不顺眼的敌人送了他一坛好酒。
说只爱他财权容貌的花楼姑娘们追出来,六架马车坐满,十里相送。
“公子一去,水远山高,怕是相见难期。”
“莫哭了,我总会再回来的。”
他对怀抱琵琶的姑娘说:“弹什么‘凉州词’,换一首‘春日宴’来。”
琵琶声咽,顾雪绛登车远去,瘦马嘶鸣,烟尘滚滚,巍峨的皇都被抛在身后。
十里红妆,华灯焰火,明枪暗箭,真情假意。尽成过眼云烟。
***
侍女将他送至楼下,眼看雨幕重重,铺天盖地。
“公子带一把伞吧。”
顾雪绛正要道谢,忽见不远处一人撑着伞,独立雨中,身姿挺拔,疏朗清举。
天青色洒金桃花伞,是他画的。
那人见他下楼,快步迎上。
顾雪绛接过伞,为两人撑起。
林渡之一手抱玉匣,一手握住他脉门,输送真元驱散寒气。
没走几步,道旁树上跳下两个人。滴水不沾,周身像笼着一层烟雾。
“你们怎么……”
徐冉:“我们也不想来啊。谁让你仇家遍地?万一路上遇见什么事,你要抱着鹿瑟瑟发抖吗?”
程千仞看着匣子:“这个能卖多少?”
顾雪绛惋惜道:“这个不能卖。”
徐冉:“那我们怎么来钱?”
顾雪绛:“参赛,然后下注全副身家买自己赢。”
“好啊!”
四人边走边说,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