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交了印信,交出了他这么多年积累的人脉,也交出了他□□好的那些死士和因为各种理由而集结在自己身边的下属,安钰之拖着一身的病体,回到了他自己所住的旧居。
窗明几净,天晴云淡,是好房子好住所好天气。
挥退了要给自己上棒疮药的女婢,安钰之自己艰难的一边撩起袍子往自己的身上涂药,一边把牙关咬的紧紧的。
窗户忽然发出“咯吱”一声,他转头一看,不出所料的,齐演以一个有点狼狈的姿态翻窗进了房间。
齐演落地的姿态的确是很狼狈---他干咳了一声,左右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么一个平时进出青楼都不需要花钱的风流公子居然也有这样形态狼狈的时候,这才转头看向了他在床上鲜血淋漓的主子,疾步走到了安钰之的身边。
脊杖打的他的背部惨不忍睹,一条一条像是撕裂的缝隙一般,张着嘴仿佛是在不知道嘲笑谁的天真。
安钰之手里拿着绿色的药膏艰难的往自己的背上倒,只是碍于这个姿态实在尴尬再加上他动一动就觉得扯动了肌肉疼的要命,试了很多次却还是没涂好背上最狼藉斑驳的伤口。
齐演终于看不下去了,原本还想等着那人来求他一句却始终没有如愿的他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拿过了安钰之手里装满了绿色膏药的瓶子:“我来给你涂吧。”
安钰之低了头沉默,或者说,默认。
齐演一边给他涂着药,一边一脸不满的低声嘟囔着:“二郎,就算老爷非要您交权不可,您也不必交的这么爽快啊?讨价还价一番,拖延两下,我们手下那些人本来就心向着您这边,肯定不会服一个忽然替换了您位置的新头儿,只要拖一拖说不定就有转机,您以前也不是这么实诚的人啊,怎么现在……”嘟嘟囔囔的埋怨个不停。
安钰之把脸埋进了枕头里,不知道是被碰到了哪条伤口,背上的肌肉痛的抽搐了两下,他却一声不吭,等这阵剧烈的疼痛过去了之后这才缓缓开口,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并不在乎权力。如果我在权力上的退让能换来家人的对我婚事的不干涉,我并不介意。”
他看向齐演:“我们建立整一个暗卫的最初,也只是因为父亲的要求,对于我自己来说……”
他话说到这里,齐演却勃然变色。
他把手里还没有涂完的药膏往床头上重重一放,满脸的愠怒和不满,就连原本还算柔和的抱怨,也转为了锐利的指责:“二郎,我以为你还算是一个会为下属着想的主君,我也以为我和你之间算是知己知交,这也是我为什么不再像以往一样风流浪荡而愿意帮你做事的原因。可现在看来,我错了。”他咬住了牙齿,“非但我错了,我们所有这些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您,不顾自己的生死也要达成死士职责的人,也错了。我们会集结在你的身边,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人,而是因为我们相信你,相信你的许诺,相信你会给我们一个光明的未来,而你现在说交就交,你要的是自己一个人的和平安定,要的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幸福安乐,那我们这些人呢?我们在你身上寄托的理想,就变成了泡沫吗?”
他愤怒的脸几乎是变了颜色,安钰之沉默了很久,面对对方尖锐的指责,他最后叹了一口气:“我当初把你们集结在我身边的时候,许诺你们的是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如愿手刃自己的仇人。你们的仇人都是皇室子孙,想来这一点,我爹也一样能够做到。我并没有食言,也没有打算食言,只是现在,我不适合再做这一件事罢了。”
齐演瞪着他,像看着一个妖怪。
最开始,他的抱怨还只是一种唠唠叨叨的碎碎念,可是听了安钰之的一番话,看着他说话时候的表情和神色,齐演这才发现:安钰之竟然不是想玩什么以退为进,也根本没有他以为的后手,更不是要埋什么陷阱让人一脚踩进去,他竟然就是打算真的就这样交权,清闲度日来交换他自己的婚事自由!
齐演一面是心痛,一面是说不出的燥郁。
这天下,有几人不恋栈权势,有几人在尝过手掌权势的美妙之后还能够毅然放弃甚至毫不留恋,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本来就是每一个男人心底深埋的梦想。
但偏偏安钰之现在活生生就把他自己弄了一个变态,把他自己变成了一个无欲无求的怪物!
齐演呐呐无言,到最后说出了一番他自己也知道大概不会有什么太多作用的威胁或者说威吓---明明知道吓不倒他的,他却还是说了出来:“大公子和您不是同母所出。夫人做继室,向来待大公子比待您更好,老爷更是觉得……有愧于前妻有愧于大公子,现在从您这里夺走的东西,或许下一刻就会交到别人的手里,您没有了这些东西来保护自己,您真的觉得,您在安家后院能活的好?”
安钰之微微一笑:“德操,多谢你到现在还担心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齐演离开这个院子的时候,不住的回望。
他的心思,却已经从先前的烦闷变成了绝望:公子自己不想争,甚至可以说现在是看的“四大皆空”清心寡欲的可以去做和尚出家了,他们这些底下人,就算想争想抢又有什么办法?
就算真找了龙袍给他披在了身上,他自己非不肯穿,他们也是没办法的。
要怎么办……等等!
齐演回头看了一眼小院,上一刻眼中还残留着的犹豫在下一刻却一扫而空:不错,现在,或许只有那个姑娘才能劝得动主子了。
她一定有办法的!
***
“你说什么?”王氏又惊又怒,几乎是拍案而起。
不同于几个月之前养尊处优的微胖威丰圆润美妇,现在的王氏颧骨突出,眼睛底下是黑而深的黑眼圈,只靠着厚厚的脂粉勉强遮掩罢了。
看的出来,她这一段时日过的很是艰难。
就连她身边的侍女,也看的出来,她们每回答她的问题都是战战兢兢,生怕惹了主子的恼火,把这种愤怒宣泄在自己的身上,没说一句话都要小心斟酌几次。
“夫人,少爷没一起回来……”她小声的再重复了一遍,然后便缩起了头。
果不其然,下一秒钟就传来“砰”的一声,是王氏在青砖上砸碎了一个瓷杯---所幸她还没有真的被怒火烧坏了头脑,总还留了几分清醒,这一点,从她砸碎的并不是她自己喜欢的,那个贵重的并且就在她手边的瓷杯上就可以看的出来,她盛怒之下居然还残留了理智砸了之前就砸坏并且不成套的那一个。
“他为什么不一起回来?”王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现在瞪着眼睛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了之前温柔的美貌姿色,反而像是一只眼睛圆鼓鼓的青蛙,“难道连他也不在乎我的死活了么?”
她说着说着,自己就泄了气,掩了面坐在椅子上小声的啜泣了起来。
她现在的日子有多难,只有她自己知道。
唯一的女儿从俪家的事后就觉得她靠不住,婆婆一叫,就去跟婆婆住在了一个院子里,看见她的事后就好像看见了仇人,一夜之间从最亲近的母女变成了反目成仇。
丈夫纳了新妾,渐渐的也不再来她房里,被衾夜深寒冷,她现在终于也体会到了其他贵妇的那种仿佛是沁入骨髓一般的如影随形的孤独。
老太太要跟她争中馈的权力---自打大嫂去了之后,家里的中馈一直都是她在打理,但现在婆婆要说她做的不好,非要从她手里分权,安插了自己的人到各个要害,她却也一点办法都没有。相公的离心,女儿的敌视,儿子的远游,种种种种已经让她疲于应付了。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交叠起来,王氏回头审视,却忽然发现了一件让她惊恐的真相:她舒服日子过到头的原因,或者说是起源,赫然只是因为她要算计大房女儿的婚事!
对,她的倒霉,就是从这一件事起的!
王氏可能是后宅妇人没什么太多大局的见识,可是这不妨碍她在宅斗事务上的精通。
如果说朝政党争她的政治敏感度是30分的话,那么内宅情势的敏锐度,她至少有70分。
所以王氏在反复思索了这一切之后,发现了一个让她十分诧异的事实:那就是,大房根本就不是她以前以为的那样逆来顺受,那样事事都好商量的软包子,更重要的是,若是只是萧静姝一个人对她不满意也就算了,现在赫然,就连长房的掌舵人萧峻,也是站在萧静姝这一边的!
原本这倒不奇怪,人毕竟有分亲疏,他们到底已经是分出去的二房,虽然因为老太太还在世的关系还没有分开居住,可是说到底隔了一房就亲疏有别。
但最可怕的是萧峻对萧静姝的关心,给她铺路的举动,甚至给她调集金银头寸---那可不是什么给小姑娘打首饰做衣衫甚至是做陪嫁的数目,而是几乎他名下所有的财产,光是暗中注意到了这一些,王氏心里就已经有了可怕的预感:萧峻他,这是要把整个萧家全部搬空给他的女儿么?
不行,不可能,这怎么可以?
难道他不明白,只有她的荣哥儿才是他们萧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才应该是萧家以后集所有人的希望和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子么?
女儿?
女儿不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