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荣公主缓缓的在正上方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灯火辉煌,她梳着飞仙髻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之下,阴影处有种让人窒息的威严。
先前的打闹和啜泣之声渐渐的轻了,轻微到低不可闻,直到四处寂静,只余下远处湖泊里禽鸟低鸣来回晃荡,粗大的蜡烛发出隐约的荜拨连声,四下里的人却都是静默肃然而立,安荣公主仿佛这才满意,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开口:“这都是怎么回事?谁来给本宫说说?”
刘珊珊到底是出身大家,应付这种场面十分熟稔。
她看得出来安荣公主的不悦,说话的时候尽管还是一脸委屈,却已经全然敛起了先前的跋扈:“殿下,不是臣女不识抬举,实在是这位小娘子,说话没个分寸。臣女好心好意来请萧娘子过去认识一下其他的姐妹,这位小娘子却不肯放人,萧娘子还没发话呢,她就责怪臣女霸道,臣女实在气愤不过,打了她一个巴掌,她却竟然不顾身份不顾场合的上来扭打臣女……公主殿下,您要给臣女做主啊!我们刘家世代清白,要是臣女传出去一个霸道跋扈的名声,回了家,家里人还有什么脸面!以后臣女的妹妹们还要怎么说亲,怎么出门见人!”
刘珊珊这一番话并不算错。
要说有错,最多是有些避重就轻,把事情往她自己那边说,对她自己如何挑衅的一笔带过,倒把胡玉雯的扭打情节给加重了些。
胡玉雯自然不能容她如此污蔑自己,急忙开口道:“公主殿下,您别听她瞎说!明明是她不管不顾的要拉萧娘子过去,我只是劝了一句,她就已经一个巴掌打过来了,我气不过,这才扑上去想还她一个巴掌的,我……”
她话音未落,安荣公主身边的小黄门已经开口轻斥:“公主驾前,不可失礼!”
胡玉雯满脸疑惑不解的住了口。
安荣公主却已经轻轻挥了挥手,摇了摇头:“今日本来就是本宫设宴来宴请他们这些平民子弟的,就连父皇母后也没有硬要他们学习宫中规矩,我又怎么会吹毛求疵呢?”
安荣公主沉吟道:“只是如今,你们各执一词,本宫却也不愿冤枉了谁……”话才说到一半,却听得远处有喧嚣人声由远及近,安荣公主旋即轻轻笑了一声,看向在场的人开口道:“听声音是父皇母后到了,这样吧,本宫决断不下,不如此事,就交给父皇母后来裁决吧。”
片刻之后,果然是帝后二人联袂而至。
帝后二人都知道,今日是安荣公主设宴款待即将离家去国的将士和他们的家眷,圣人心里对安荣公主这一次的识相是十分满意的,所以当皇后来和他商量二人一块前来敬这些将士们一杯,也给安荣公主撑一撑场面的时候,圣人几乎没有多犹豫,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这会儿进了场才发觉气氛僵硬,圣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有了不悦:这一次再征高句丽,从一开始就各种事情不顺。
如今那些世家子弟装病裹足不前,此趟东征若想有所建树,到底是要靠这一班贫家子弟给他出力。
正是用人之际,圣人反而是对那些世家女子印象糟糕,这会儿看刘珊珊装扮华丽却满面狼狈,心里倒是觉得爽快的很,再开口的时候连声音都略带一两分的轻快:“这是怎么回事?安荣,你来说说吧。”
安荣应了一声是,口气轻缓的把方才胡玉雯和刘珊珊的话都给说了一遍,末了她微微垂了脸,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一切跟我无关’的表情,朝圣人回禀道:“父皇,您说,此事到底谁是谁非?”
圣人幽冷的目光缓缓的在一群小娘子们身上划过。
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他身上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就两股战战的威严,在他的目光之下,先前还跋扈嚣张的刘珊珊这会儿是真的觉得害怕了起来。
她是知道自己的一番话有多经不起推敲的。
便是先前觉得自己没做错的胡玉雯,这会儿也忍不住的低了头: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了,竟然忘记了这里是皇宫之中,明明进来的时候还被这里的富丽堂皇所震慑,还觉得那些世族贵女们身上贵气逼人的,可怎么竟就能和那位刘娘子扭打起来!
看着几个小姑娘都跟鹌鹑似的拿翅膀遮了脸,圣人这才收回了自己审视的目光,手指持续的轻轻一下下敲着椅背。
这一件事,无论谁说的是真话都好,他看到的“事实”反而是,如今世家和平民依旧是水火不容。明明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在致力于消弭世家和平民之间的鸿沟,可是这一场宴会却暴露了他多年以来的努力,只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刘珊珊跋扈,胡玉雯激怒,不过都是世家和平民矛盾的一个写照而已。
圣人轻轻敲着的手指骤然停了,他终于是在安荣公主偷偷扬起了一抹得逞的笑容的同时开了口,这一开口却是风流牛马不相及的话题:“胡家娘子,你和你哥哥可有婚配?”
胡玉雯不解,却爽脆的说了实话:“回禀陛下,还没有。”
圣人轻轻点了点头,居然难得的冲她安抚的笑了笑,然后再一次威严的转向了刘珊珊:“那么刘娘子你呢?”
不同于先前胡玉雯的懵懂,听圣人连续问的这两次问题,刘珊珊的脸色已经一片惨白。
她死死的咬住了牙齿,只觉得自己的视线都在头顶上圣人意味不明的注视里变的摇晃并且模糊了起来。
那“没有”两个字,怎么都说不出来。
刘珊珊只觉得自己的背上的汗水已经渐渐渗透了小衣,可伴随着她让人尴尬的沉默,头顶上圣人的视线也越来越重,重的像是深深压弯了她的背脊,让她承受不住一般的“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圣人却只是轻轻挑了挑眉,等着她的答复。
过了好一会,刘珊珊这才说出了“尚未”这两个字。
圣人完全无视了她说完那两字之后的懊恼和恳切的哀求,反而倒是笑了一笑点了点头,看向身边的皇后说道:“梓童,朕瞧着,这两位都是顶顶漂亮可爱的小娘子,看年纪也和咱们家安荣差不多,今儿个咱们不如就厚颜做个大媒,给他们指一门好婚事吧?至于嫁妆,到时候说不得就要劳烦梓童给她们格外添妆了。”
皇后心领神会,她完全明白皇帝的意思,当下将几个小娘子招到了她的膝前,笑道:“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你们今儿个能打这么一场,倒也算得上有缘。既然各自都未定亲,不如就叫胡娘子的哥哥娶了刘家姐儿,本宫记得,刘家夫人前段时间还跟本宫感叹他们四房的七郎还未成亲,那不如就叫胡家小姐嫁过去做七少夫人吧。至于嫁妆的事儿就不必你们担心了,你们两家换过庚帖之后,本宫给你们各自贴补一份嫁妆,自此便化干戈为玉帛吧。”
刘夫人感慨七郎未成婚,原本是打着想要皇后给他指一门好亲事的意图,毕竟刘七郎算是刘家这一辈当中的佼佼者,刘夫人并不想轻易给他许一门匹配不上他的妻室,如此才会延磐到了现在。谁又想得到,几句感慨皇后却记到了这会儿,刘珊珊想起自己回家之后大伯娘可能会有的愤怒,几乎恨不得自己立刻晕过去晕死算了!
只恨她身体太好,就是想晕过去一了百了都做不到!
皇后说完了这一番话,也不管底下几个小娘子各异的眼神,笑吟吟的转向了皇帝:“陛下瞧着,妾这么处理,可合适?”
皇帝微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她保养得宜的玉手:“你的处置一向来就是最得我心的。”
原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安荣公主却忽然站了出来,她冲着阶前的帝后拱了拱手,脆声说道:“父皇,母后,你们怎么忘了,这件事儿里头还有一位当事人呢!若不是她做红娘,刘娘子和胡娘子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归宿啊!你们光忘记成全别人,怎么就忘了她了呢!”
不待帝后反应,安荣公主已经笑着一把拽过了萧静姝,完全不给她挣扎的余地:“萧娘子,你可是方才她们两位娘子都争抢的大红人呢,若不是因为你,她们又怎么会结缘呢!”
几乎是“唰”的一下,刘珊珊和胡玉雯的目光,或者不如说,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萧静姝的脸上。
事情到了这一步,萧静姝反而是镇定了下来。
看皇帝皇后对这一场打架事件的处置,她能猜到他们背后的意图:既是惩治,也是赏赐。
对帝后来说,让胡玉雯做刘七郎的正妻,是给平民子女的赏赐。
让刘珊珊做胡伟彬的正妻,也算是给即将出征的将士的福利。
但是反过来说,这也就是对胡家男女的警告,警示和狠狠的一棍子!
至于这一赐婚,以后会不会变成两对怨偶,会不会导致刘家怨恨,似乎帝后根本就不担心。
在这件事情里,无论是刘珊珊还是胡玉雯,其实都是这件事里的输家。
而安荣公主特意在这个时候提到她,显然就是不怀好意,只是不知道……一心想要弥合世家和平民之间的差距鸿沟的陛下会如何炮制她。
左右不过是赐婚对象的差别而已。
萧静姝心里已经有了觉悟,她顺着安荣公主的意思出列,朝着上方福了一福,沉静的回答道:“殿下的这番话,臣女愧不敢当。臣女其实也不过是沾了做过公主伴读的光罢了,刘家娘子之所以会来请我过去一叙,其实也是想要更加了解殿下的喜好。便是先前胡娘子的哥哥把她们托付给我,也是因着我做过公主伴读,对宫中情况和礼仪略知一二的关系罢了。”
帝后听着她不卑不亢的回答,皇后心里的恼怒越堆越甚,反而是皇帝,饶有兴味的笑了一笑。
“这么说,你和胡娘子交好,也不排斥和刘娘子过去一叙了?”左右逢源,这可不容易。
萧静姝点了点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臣女虽然不过是一个区区女流之辈,但这个道理却也是知道的。无论是世家贵女还是蓬门小户,都是我们大梁的臣民,臣女也不过就是我们大梁女子中的普通一员,旁人和我交好,无论身份贵贱,其实都是看得起我。我又有什么理由挑三拣四呢?”
皇后还没来得及开口,皇帝已经“哈哈”一笑,点了点头一锤定音:“正是这个道理。”
安荣公主听着话头不对,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陛下又开口问道:“那么,萧娘子你定亲了么?”
萧静姝闭了闭眼,平静的说出了实情:“尚未。”
“那么朕知道一位青年才俊,绝对堪与你相配,”皇帝朗声笑了起来,终于扬起了声音,“康卓,你出来吧。”
安荣公主的脸色瞬间一白:这康卓,就是她在这一次要出征的平民子弟里精挑细选出来准备推给萧静姝的,她早就查到,康卓和萧静姝有几年在萧家几乎算是朝夕相处,只要拿这个威胁一下萧静姝,她相信,对方绝对不敢推辞这一门婚事。
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有机会把这个人说出来之前,似乎父皇就已经知道了他?并且……还比她更快一步?
明明一切都是在向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那种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感觉,却还是让安荣公主的脸色不太好看。
皇帝的声音却已经清清朗朗的响了起来:“萧娘子,这位康家郎君,目下刚刚得柱国大将军俪爱卿的青眼,被他收为义子,俪爱卿独子新丧,难得他看得起康卓,倒是在朕面前提了好几次,要朕给他谋一门好亲事。只不过这义子的身份,说起来依旧是有些高不成低不就,朕也想着,要给他找一个拥有一双慧眼,能看得见石头之中的璞玉之美的女郎。难得萧娘子处事大方,又没有门户之见,可不就是这门亲事最好的人选么?却不知,萧娘子你意下如何?”
萧静姝看了一眼木着脸,低垂着眼眸的康卓。
她慢慢的,平静的跪了下去:“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