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静姝见到宋怡玉的时候,这位越王爱女正在萧静姝名下的一间珠宝铺子里挥金如土。
这间铺子是当年萧静姝的母亲何氏入门时候的嫁妆之一,那时何家尚未败落,所以这间珠宝铺子在彼时本就是大都最有名的珠宝店之一。
在南陈亡后,萧家手里也有几位忠心耿耿的宫廷供奉手工艺人不离不弃,后来便悄悄安置在了这家珠宝铺子里,他们本人现在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手艺却是一代代的传了下来,所以这间珠宝铺子始终是客流如织,里头的每一件首饰也都价值不菲。
宋怡玉虽然年仅十一岁,但显然并不是第一次来这家铺子了,根据掌柜的向萧静姝透露的信息,这位宋娘子几乎是每一两个月都会来一次,每一次都会在这里花费大笔的金钱。
她并不在乎首饰的价格,她看重的是独一无二的设计和昂贵精美的手工。
宋怡玉看中的是一对四龙戏珠金手镯,手镯中心置有轴承,而上下有两颗金珠相对,金珠之间有一朵花开四瓣的牡丹,而一双蟠龙盘旋其上,吻部恰好对着牡丹,交汇于中轴之上,形成了完整的二龙戏珠之图。这一幅手镯上因有蟠龙图案,并非常人可以轻易佩戴乃至购买的,尽管工艺巧夺天工,精美绝伦,但看者虽多,有意购买者却是寥寥。铺子把这对手镯放在展台上,也不过是作为镇店之宝之一,却不想这位宋小娘子一到,就立刻指着这对镯子问价了。
掌柜的握不准宋怡玉的身份---宋是国姓,但她身旁服侍之人只称她小娘子,却未口称郡主县主,他们虽怕得罪了贵客,但也更怕乱了国法规矩,当下掌柜的只在原地皱眉作难,却嗫嚅不敢应声。
他正自踟蹰,宋怡玉已然秀眉一轩,脸上现出了勃然怒色,她虽自恃身份没开口呵斥,但她身边的跟着的侍女却已经深觉主辱臣死,这会儿准备捋袖子要教训掌柜一顿了。
正剑拔弩张之时,看戏看的差不多了的萧静姝自里间掀帘而出,对着宋怡玉轻轻一福,启唇笑道:“下人不懂事,不知带眼识人,贵人您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了。”她转头对掌柜的吩咐道,“你先去把镯子包起来,再在楼上雅座给我们一个临窗的好位置,泡两杯云雾茶送来。另外把前日刚到的那对藏金花钿送上楼来,让宋娘子看一看,若得宋娘子不弃,我就做主将它赔给宋娘子,当做是下人不懂事冒犯了贵人的赔罪了。”
花钿的价值倒是还在其次,关键是萧静姝摆出的这种毕恭毕敬的赔罪态度,让宋怡玉消了气。
她摆了摆手:“罢了,我也不白拿你的,若是东西好,掌柜的只管按照原价卖我就是。”
萧静姝推了两番,不过这位宋怡玉言谈之间的确是个不差钱的主儿,她便也没再推辞。两人交谈了几句之后,萧静姝热情的邀着宋怡玉上了楼,在雅座对坐下来。
刚刚落座,宋怡玉打量着萧静姝,脸上便浮上了淡而冷的笑:“小娘子不该只是这家金铺的主人这么简单吧?”
萧静姝好笑的眨了眨眼睛:“有这么明显?”
宋怡玉看着她笑了笑,双手环胸而坐,神色倨傲,显然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
萧静姝又笑,摇了摇头:“果然瞒不过贵人。”她点了点头,“不过我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有没有得到您该得的身份和地位。”
闻言,宋怡玉几乎是陡然色变,原本环抱着的双手也放了下来,她身边的几个婢女也是神色紧张,这一回却换了萧静姝好整以暇的坐着,微笑着看着她。
宋怡玉深深呼吸了两口,伸手挥退了身边的婢女,这下她看着萧静姝的脸上就多了几分戒备和慎重:知道她身份没有那么难,但知道她身份还敢来说这么一番话,胆敢对皇室秘辛说三道四,意有所指,那就可以说是胆大包天了。
宋怡玉是越王爱女,可出门要去买一对手镯都可能被掌柜的质疑她的身份地位,她如何不怒?如何不会心生不忿?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她该得的东西,可现在,这些她该得的,却全部因为一些本不该她承担的理由而被人生生剥夺。
想起这一切,宋怡玉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看着萧静姝的神色里也带上了不善:“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个外人,但就算是个外人,也会为了不公的事情而看不过眼的呢。”萧静姝笑着,亲手给宋怡玉斟了一杯茶,提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宋娘子再过三年及笄,今日不过是一副手镯,异日,却是夫婿,未来的婚嫁和婆家。一个身份,自此命运截然不同。这些话,想必不用我多说。”
宋怡玉的脸孔阵青阵白,煞是好看。
萧静姝说的这些话,她如何不知?
萧静姝话里挑出来的那些,全是她这几年懂事之后,没一日忘却的担忧。
她若有一个郡主的封号,哪怕父亲不过是闲散王爷,总也能嫁入名门望族,但现如今,帝后分明是巴不得整个大梁都把他们一家遗忘,她日后的婚嫁,想必更不可能大操大办,更有可能的是低调发嫁,远嫁他方。
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宋怡玉却很快的平静了下来---这些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也不是没对自己的父王旁敲侧击的进言过,只是父王生性仁懦,不善争夺,尽管诸般不公加诸于身却依旧只知隐忍,父王如此,她便是有心,一切也不过就是泡影而已。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宋怡玉冷冷的问道,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腰侧,面色难看的很,“我便是再不济,到底也还是龙子凤孙,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今日你我便去大理寺走一趟,我倒要看看,挑拨皇室关系,到底是个什么罪名!”
“宋娘子别急,”萧静姝将茶水往她那边推了一推,笑着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那一杯:茶汤清澈,她看见水中自己的容颜,喜笑盈盈,观之可亲,她可是一点也不怕对面这人的雷霆之怒呢,“我既然敢开这个口,那么自然不会让宋娘子失望的。”
宋怡玉挑一挑眉:“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萧静姝问她:“不知宋娘子可知如今突厥使团出使之事?”
宋怡玉点了点头:“但此事于我何干?”
“颉利可汗答应和亲,但他对人选有一个要求:哪怕不是公主,也要是亲近宗室的女儿。”这当然是出自于萧静姝的授意,也是那一天她对他讲了关于“大梁家事”之后,才打动了对方的结果,“越王这些年,一直退避忍让,一是因为越王的性子仁善,二来,越王是觉得,日后能做一个富贵闲人也是不错。那么,若越王退无可退呢?”
她的前后两段话,看似风流牛马不相及,但宋怡玉也是个聪明人,一听之后前后一想,面上露出了几分惊容:“……你是要让我答应去顶替安荣?”
“以退为进而已。”萧静姝笑了笑,“你若肯去皇后面前应下此事,皇后感念你为她解决了大难题,必会立刻赐你封号。你再回去哭诉一番‘一切都是为了父王云云’……这其中的轻重拿捏,想必不需要我多说。皇后娘娘对越王依旧有愧疚之心,到时候只要越王就这件事去闹上一场,皇后必生动摇。齐王一直和安荣公主交好,对你则是毫无骨肉之情,我料定他那个火爆脾气,必会见你继而利诱威逼,你只需之后将此事告诉你的父王,大事即成。至于朝堂之上,你可以放心,当年仪清公主如何出塞,如今轮到安荣,自也一样。若真要迫你和亲,则天下宗室之女人人自危,此事断不能成。不过是一场戏而已。”
她这一番话说完,宋怡玉的脸色又是狠狠一变。
光从这条“以进为退”的计策里,宋怡玉就能窥见,面前这个盈盈浅笑着的女孩子到底有多大的能量,她对皇室成员的了解,又到了何种见微知著的程度。
在这个计策之中,如果一切如计划一般,她绝无损失,反而肯定能得到一个封号,越王会唤起皇后的愧疚,而在这个计策里最倒霉的,就是安荣公主了。
她和安荣公主有仇?
一句话不由脱口而出:“你究竟是何人?”
萧静姝已经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先前就说过了,我的身份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宋娘子能从这件事里得到什么,得到多少。”
宋怡玉的脸色阵青阵白,片刻之后她开口说道:“可这件事若不如你所料的,倒霉的就是我,到时候……”
不待她说完,萧静姝已经挥手止住了她接下去的话,她面上依旧凝着淡淡的笑,这笑容像是在嘲笑宋怡玉的天真一般:“你若什么也不做,这么下去,就是慢性死亡。你若甘心此生此世都默默无闻,不为人知,那么你便可以就此沉寂,也由得你的父王做一个富贵闲人便罢。但日后逢年过节,你都要对人三跪九叩,甚至你的孩子也是一样。自古富贵险中求,你想要多少,就肯定得付出多少,这世上从没有不需要弄险就能得到的好处,若是有,那也一定是骗你的。机会放在你的面前,”她加重了声音,“要不要把握,只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间。”
等宋怡玉回过神来,萧静姝早就已经走了。桌上只摆着两杯清茶,一杯已经空了,另外一杯还有余温。
宋怡玉终于下定了决心,端起茶来仰脖就是一饮而尽,待她再站起身时,目光里已经染上了阴鸷:那人说的对,她还这样年轻,如何能甘于做行尸走肉?搏一搏,那就搏一搏吧!
萧静姝从铺子里走出来的那时候,就已经断定了宋怡玉一定会照她说的计划去行事。
她先前躲在帘后观察那女子的一言一行,心里便已经对她的性格有了判断。
宋怡玉得宠,手里有的是钱。这钱是帝后给越王的补偿,可哪怕再有钱,却买不来她原本应该有的地位和尊荣。
掌柜的没看出她的身份,她心中暴怒只隐而不发,可以看得出是因为她惯于隐忍,而不是因为她没有脾气。
这样一个女人,只要给她机会,她就一定会为了富贵荣华铤而走险。
至于宋怡玉到底能不能很好的执行完她给她的计划和指点,这一点,萧静姝并不担心:越王府后院美人如云,能成为中间最得宠的,这位宋怡玉和她的侧妃娘亲,手段都绝不容小觑。
嗯,之后么……萧静姝觉得,自己等着看戏就好了。
***
和谈的状况,日渐明朗。
颉利可汗不再一口咬死非要安荣公主,只是言语之中,透露出了对大梁最尊贵血脉的向往。
哪怕公主娶不到,他也至少是希望自己的后代的身上也能流着宋氏血统,所以……鸿胪寺把他的意思告诉了陛下:和亲的对象找大臣之女滥竽充数是别想了,最低要求也要是个血脉相近的宗室出女。
大梁朝至今传承刚刚三代,血脉相近又姓宋的宗室并不多,更重要的是,他们中间几乎每一个人手里都捏着封地和兵权,便是圣人,一时半会竟也不敢轻易相迫。
帝后这些日子都很心烦:安荣公主日夜啼哭,而另外的人选又一时半会定不下来,陛下还希望合约是在入冬之前签订,这样他才好发兵征伐高句丽……种种因素加起来,整个皇宫里,这些日子似乎都弥漫着低迷。
就是在这种为难的环境里,皇后却收到了一位亲近宗妇的传话,说越王之女宋怡玉在她面前表示过,说愿意为国牺牲,效仪清公主前例出塞,她的年纪又小,只要赏下大批赏赐,再封封号就必定能哄得住她。
宋怡玉?
皇后仔细回想了好一会,才从尘封了的记忆深处翻出了这个叫做宋怡玉的女孩子。
她出生的时候,越王已经搬出了宫中,在宫外自己开府了,所以皇后没见过她几面,彼此之间的亲情也十分淡薄。
怀想起越王,皇后尚有几分歉疚,但至于宋怡玉么,见都没见过几面,自然也谈不上什么特殊的感情了。
对那位来出谋划策的宗妇,皇后赐下了不少东西,第二日就招了宋怡玉入宫,问她愿不愿意去和亲。
宋怡玉伏地大哭。
皇后的脸色被她哭的难看了起来:宫中是不允许这样激烈的情绪的,何况安荣公主日夜啼哭也就罢了,这宋怡玉又是个什么身份,本就是自己送上来说愿意的,怎么事到临头倒拿起了乔来?
宋怡玉哭了好一会,抬头之时梨花带雨的说道:“平日常听父王提起祖母,虽从未见过,但想起如今见面就要离别,臣女心里难免有所触动,不免失态,还请娘娘见谅。”
她说“离别”二字,皇后立刻明白了:这哭并不是反悔,而是出自于一片孝心和不舍。
皇后心里笑了,面上却也带上了清愁:“乖孩子,若有办法,皇祖母也舍不得你,只是如今国家有难,你既然肯挺身而出,那祖母也不会亏待了你,你放心,该有的赏赐祖母一点也不会少给你,按照嫁公主的份例之外,祖母自己会再贴给你几万两银子,一定让你嫁的风风光光。”
皇后又是许诺又是赏赐,宋怡玉心里却有些惊讶:果然,如那人所说的,皇后几乎是当天就下了旨意,先赐下了郡主的封号,然后又是大批的赏赐送入了越王府。
可她刚出宫禁,回到越王府,面对的就是瘫在椅上气喘不已的父王和哭倒在了他身边,泪眼盈盈的母亲。
宋怡玉压根没把这件事瞒着自己的亲娘。
她和侧妃自小感情就好,做这种事情自然也是一搭一唱,只瞒着越王一个人而已:瞒着他也是因为知道越王的性子太仁弱,假若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断然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争去抢去夺,所以她们才会用种种偏门手段,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可这会儿看着父王惊怒交加气喘不已的样子,宋怡玉却也是大惊失色,扑倒在了椅子边上:“父王!”
“你!……”越王指着她,脸上是一副的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答应母后去和亲?突厥那是什么地方?大皇姐那样心宽的一个人,今年不到二十五岁就去了,你这副身子骨跟父王一模一样,你去了突厥,日后是要了你父王和母妃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宋怡玉抹着眼泪,她的眼泪全是真实,一点也没有虚假,有些话在她肚子里积了太多年,如今不吐不快:“父王,女儿不过是在私下的场合附和了几句赞扬大皇姑高风亮节,可这样的话,竟能传到娘娘的耳朵里去!可见娘娘是何等渴望有人能站出来顶替三皇姑。今日女儿被召入宫,若女儿有半个不字,必定连累父王,旁人定要说父王教出了一个忤逆不孝,心里没有家国天下的女儿。父王这么多年不能进宫,每年年节时候都一个人望着花灯垂泪,一切的一切女儿都看在眼里,只希望这次女儿为陛下和娘娘解了这个围,他们能念着父王你的好,日后多召父王入宫一叙天伦,女儿哪怕是身死突厥,心里也就安心了!”
越王看着面前酷肖自己的女儿,看着她的泪眼,再看了一眼自己身畔的爱妃,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很少见的将自己的牙龈咬的格格作响,半响,狠狠一拳锤在了椅子的扶手之上:“玉姐儿,你放心!父王就是再无能,也断断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去送死!父王已经退了一世,所求的无非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开开心心的活着。谁要是踩了父王的这个底线,父王宁可不要这副残破身躯,也跟他拼命!你等着,父王明日就入宫见过你母后,此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宋怡玉和侧妃对了一个眼神,垂下了脸来掩住了忍不住上翘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