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皇后信至夷陵。
信上大致只写了一些萧静姝在大都的日常,再有就是让萧峻放心,她一定会看顾萧静姝。
重要的其实并不是信上笔墨写就的内容,而是来送信的小太监的问询。
萧峻躬着身一句一句的回完了话,起身给薛皇后写了一封谢恩的信,转身送走了小太监之后,对上从暗门转出来的幕僚萧升,却是目光冷锐面色肃冷。
萧升方才将他们一问一答一概听入耳,自己也有所思索,当下眉间紧皱:“皇后所问,似语多针对姝姐儿,府君不可不防……”小太监过来问的几个问题,一是萧静姝是否已定亲?二来皇后关切萧峻后继情况,说既然挂念逝去的何氏不愿意再续娶,不如从远房之中过继一位。而她信中所提的“关照看顾”,也颇有些“就让姝姐儿嫁入京都”的意思。
这些,萧峻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他沉吟片刻,豁然起身,和萧升二人走入了书房之侧的暗房,里头放满了他们手下之人从各地传来的信息,萧峻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一行小字之上:七年多以前远嫁突厥和亲的仪清公主因不耐突厥苦寒,今岁得了不治之症,如今病入膏肓,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
萧峻长久的凝视着这一行小字,良久脸色陡然一变,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萧升:“看来皇后是要打我女儿的主意了。”问这些话,都是在试探我。
萧升点了点头:“属下也是这样认为。”
萧峻的眉心跳动,脸色阴鸷,良久不语。
萧升的眼里却看见他的手越捏越紧,显然是心里已动雷霆之怒。
然而就在室内的这种紧张气氛达到顶峰的时候,萧峻却忽然松了手,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竟是云开雾散,瞬间天阴转晴:“我倒是忘了,小鹰想要长大,总不能靠我一直护着,她想要如同男儿一般的平等对待,这个待遇,也不能靠我强硬施予,只能靠她自己去努力获得。罢了……”
萧峻摇了摇头,眉间犹有担心挂念聚而不散,只眉峰已平,怒气不再,他下了决定就不再犹豫,只转身对萧升说道:“你代我执笔写信给皇后,姝姐儿尚未定亲。我膝下独此一女,只不愿她嫁的太远,日后山高水长,相见不便,除此之外,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小女婚嫁之事亦在此之列,此后也交由圣人及娘娘定夺。”也就是说,我并不愿意让我女儿远嫁,但若是皇家非要如是逼迫,我亦无可奈何,此乃为人臣的本分。
忍字头上一把刀,既然已经隐忍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几个月。
萧升俯下身来,手上笔墨刷刷笔走龙蛇,他文思便给,下笔极快,不片刻就已经将萧峻的意思润色完毕。萧峻接过来看了一遍,这时候竟已经有了心情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萧升眼看着萧静姝长大,这时候虽说已经写完了信,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担忧,当下问萧峻道:“东翁,这信一写,皇后娘娘怕是就无所忌惮了。若是姝姐儿一着应对不慎……”
萧峻这时候微微一笑:“你莫忘记了,两个月内征伐高句丽的大军就要再次开拔。若一切如我们所预计,那么柱国大将军那边的变故,也就在这几个月了。便是皇后当真要我女远嫁突厥,到时候我们再动手,也绝对不会迟。”
萧升肃容点了点头。他也明白了:这是一项可以查漏补缺的考验,考验的只是大娘子的能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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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都之中,最流行也最时尚的娱乐项目之一就是游猎。
公主贵人们都喜欢这一项既能活动身体,又能展现自己马上英姿的活动。
安荣公主也是这一项活动的忠实爱好者,她的爱宠是一只野性十足的金钱豹,身姿矫健的牵在豹奴手里,滑顺的皮毛和长长的森然牙齿,都显示了它正在壮龄,而且状态正在最佳。
狩猎既是斗射术,也要斗宠物。
安荣公主的豹子倒算是罕见的一份,大部分人马后跟着的倒是诸如猞猁跟猎犬这样的小宠,能坐在主人身后的体型轻便,也更利于驯养。
萧静姝的那只猞猁奶糖乖乖的坐在她的身后,漂亮的眼睛四处张望,胡须时不时微微扇动,在嗅闻着空气里各种各样的气味。
奶糖的毛色并不算是最漂亮的那一种----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没能喝母乳而是喝的羊奶的关系,它的个头也不算顶大,混在一众宠物之中,刚一岁大的大猫还带着几分天真稚嫩的样子,安荣公主瞧见它坐在萧静姝后座,就有些好笑的拿马鞭远远点了点它的脑袋,笑道:“姝姐儿,夷陵这些野物不多吧?连驯养的狸奴怕也是不好找?”炫耀的指了指她自己身后的豹子,“我的这一只乃是父皇所赐,今年刚刚五岁,正当壮年,姝姐儿若是喜欢,改日等它配了种,我送你一只如何?”
萧静姝忙弯腰谢过,显得极为恭顺的样子。安荣公主笑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身边站着的另外一个穿一身水红色猎装的女孩子却已经不屑的撇了撇嘴,看着奶糖语气尖刻的开口:“既然做了公主伴读,得了这个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福分,怎么连只好点的宠物也不买一只,这么一只小畜牲跟在公主左右,旁人看去真真才是丢了公主的颜面!”又看向萧静姝道,“要知道做殿下的伴读,你的一举一动可不只是代表你本人,也代表了公主殿下和皇室,你就带这么一只东西来,在旁人看来又像什么样子了!”
萧静姝瞅了她一眼:女孩子的容貌娇俏可人,水红色的猎装领子上缀着一层厚厚的狐狸毛,显得既华贵又雍容,看着像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她只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帘,疑惑的看向站在一侧,身子不动但眼底流露出了一丝焦急之色的安采薇:“薇姐姐,不知道这位姐姐是?”
有什么比你讽刺别人,结果那个被讽刺的家伙居然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更打脸,更让人气愤的?
那女孩子气的愈发连连跺脚,鹿皮靴把地上的草给蹂躏了一圈。
安采薇看她气急败坏,萧静姝这个被挑衅的反而气定神闲,这会儿倒是不由的微微一笑,过来挽起了萧静姝的手:“姝姐儿,这是华州刺史刘安的长女刘婉。”
略略顿了一顿,补充说明:“婉姑娘其实也是今年才刚刚入京的,你们互相不认识,也是清理中事。”
萧静姝一脸疑惑的微微仰起了小脸儿:“那婉姑娘和公主殿下很熟络?”
安采薇肚子里愈发笑得仰倒,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的回答:“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公主殿下平日里深居简出……这熟络二字,应该是怎么也够不上的。”
“哦,”萧静姝无辜的嘟了嘟嘴儿,还冲那刘婉做了一揖当做道歉,“婉姐姐还请原谅则个,我听婉姐姐将殿下的想法说的头头是道,还以为婉姐姐真是殿下心腹,对殿下的想法了若指掌呢,原来却是我误会了。”
她和安采薇一搭一唱,摆明了就是骂那刘婉不自量力强出头,没那个关系就不要来装作自来熟,刘婉被他们说的羞愤不已,面上瞬间泛起了一层薄红。
但当想起了公主殿下今日若隐若现的点拨和许诺,刘婉本已经被激起了的情绪却瞬间就平复了下去:光会逞口舌之利有什么用?殿下要你在人前现眼,你就得现眼,你讨得了嘴上的便宜,别的却不是靠你一张嘴巴就能推的干干净净的!
看见刘婉几乎是瞬间就平复了下来,萧静姝的心里也只觉得“咯噔”一声。
她看的出来,这刘婉语出挑衅,她性格也颇有些冲动的地方,只是她能这么快从被讥讽的愤怒中平复,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旁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有了这样的判断,萧静姝看了一眼安采薇,当下决定接下去的事情,不再让她卷入了。
针对她而来的阴谋……她不愿连累旁人。
刘婉伸手一指一侧鸡飞狗跳尘土飞扬的一块被围起来的场地,神色极为嚣张跋扈的开口道:“你可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
萧静姝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肚子里已经腹诽开了:……妈蛋我还是第一次跑来跟你们这群个个都牛b轰轰老子天下第一的贵女们游猎呢,你明知故问?
刘婉道:“那里就是斗兽场。要论宠物的好坏高低,进去一斗便知,你既然觉得你没有辱没殿下,那你跟我前去一斗!好叫你知,莫道我刘婉占人便宜,我的宠物也是一只一岁多的猞猁,只是我告诉你,我那只可是调教有素,我让它往南它就往南,我让它往北它就往北,别到时候输了怪我没提醒你!”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奶糖指指戳戳,奶糖似有所觉,在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咆哮之声,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弯起了脊背,一双眼睛里透出了独属于猎手的野性之光。
刘婉看着奶糖却冷笑道:“你这只小畜牲,听名字就不是个猎手的样子,哪有什么好猞猁叫什么……奶糖的!抱在怀里当个玩意儿也就算了,还拿出来打猎现眼,简直不知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