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致接过看了一遍,随即笑道:“殿下,玄王爷笔迹凌乱,看起来像是喝醉了酒。”
燕洵摇头一笑,对于这个义弟,他还是很有情谊的,十年相交,不比一般,他开心地说道:“他的兴致倒好。”说罢,他竟突然冒出一丝孩子气,想到若是他回寄回去,不知道这小子会不会气疯?提笔就在那封书信之上挥毫写道:相交十年,不知是此心意,兄愚钝也。大夏退兵之日,兄亲自往宋提亲,不知可敢应否?风致见了,大笑道:“殿下,玄王爷见了会气疯的。”
“那就等着看他发疯。”
燕洵郑重地把信收好,端端正正地放在镇纸之上,哈哈一笑,心情大好,带着风致和阿精就出了门。楚乔这几日身子不好,仍旧在床上躺着,今日日头好,她便下了床,穿好衣服,拿着刚刚剥好的栗子就往燕洵的书房走去。绿柳在睡午觉,竟然也没听到她起来,想来也是累坏了。
推开燕洵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楚乔将栗子放在他的书案上,见公文繁杂,烛台的蜡烛只剩下指甲大的一块,可见他昨晚又是熬了一夜,心里不由得生出几丝心疼。正想去吩咐厨房为他准备些菜肴,袖子一拂,却不小心碰到书案上的一封信件。
那信封极是精美,熏着幽幽的香气,信笺从桌上落下,掉在地上,口子开了大半,露出里面白色的信纸,两行字迹突兀地映入眼帘。楚乔看了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蹲下去,将那封信抽了出来。
骤然看到这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顿时心下一痛。并非她的笔迹,她也从不善吟诗作对,手指寸寸地就冷了下去,连忙翻看信件的表皮,怀宋玄王府,一时间,有些事情在脑海中融会贯通,渐渐明朗。她深深地吸气,然后缓缓吐出,想要将那些不甘的东西吐出来,却越发觉得心思沉重了。
再往下看,却是燕洵的亲笔回复,脑袋里轰然一声闷响,险些站立不稳,眉心紧紧地皱起,千百个念头冒出来,又有千百个理由将其推翻,然而,终究抵不过眼前的白纸黑字。
丝丝寒意从肌肤上袭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从心间爬起,将她病弱的身躯完全裹住,昏黄不见天日,心底渐渐漆黑,只余一方白茫茫的空洞,凄惨惨地照耀着她无神的双眸。
一个念头渐渐从心底生出,缓缓汇成一句话:原来所谓的一生相伴,竟也不过如此。
“不!”楚乔陡然站起身来,眼神中露出几缕锋芒,此事她绝不相信,除非他亲口告诉她!她楚乔也绝不会这般糊里糊涂地被人欺骗!
身上的病痛骤然消失不见,她几步跑回房里,披上大裘走出门去。绿柳惊慌地跟在后面,凄惶地叫道:“姑娘!您身子还没好,这是要去哪儿啊?”
楚乔也不理她,翻身就上了马,向着第一军营呼啸而去。
然而,到了军营之后,她却不得而入。第一军的将士不认得她,也不相信她说的话,只是决然地将她拦在门外。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呼喊在耳边响起,楚乔回过头去,只见来人极为面熟,仔细一看,竟然是当日在乱军之中跟随她的杜平安。
平安见了她,顿时大喜,几步跑上前来,大声叫道:“大人,我总算见到您了,我在殿下府外徘徊了三日,可是他们就是不让我进去,您来了,这下好了!”
楚乔微微一愣,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平安也是一愣,随即反问道:“大人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
顿时,杜平安面色大变,高声叫道:“大人,出大事了!”天空灰蒙蒙的,风卷着残雪扫过大地,第二军的中军广场上,两方人马正在静静地对峙着。藏青色的牛皮软甲包裹着那些身经百战的年轻身躯,握刀的手青筋崩显。燕洵一身黑色战袍,中军大帐的帘子被撩开,他坐在铺着白虎皮的椅子上,目光冰冷地望着外面的人,语气平静地说道:“这么说,你们是又要反了?”
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话里夹带的刀锋,更是尖锐刺人,西南镇府使的官兵面皮发紫,显然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贺萧站在人前,年轻的将领算不得英俊,但是鲜明的轮廓和铁血的军人气息让他整个人充满了凌厉的气质,此刻他伸手拦住身后激动的士兵,皱着眉缓缓说道:“殿下,你曾经答应过我们,对过往之事既往不咎。”
“我并没有食言。”燕洵淡淡一笑,眉梢轻轻一挑,眼底闪着淡漠而轻蔑的光,“外面跪着的,不是叛徒,而是逃兵。”
“我们不是逃兵!”
一声愤怒的喊叫突然传来,只见在广场的中央,三十多名身穿西南镇府使军服的士兵跪成一排,在他们的身后,是第一军寒冷的战刀,一名年轻的士兵激动地喊道:“无论是谁,都不能烧我们的军旗!”
一面沾满了鲜血的破破烂烂的白底红云旗被扔在地上,其中一角已经被烧毁,乌黑大片,参差不齐。
燕洵用眼梢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鼻息间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西南镇府使早在三日前就已经在这个世上消失了,还要军旗何用?你们袭击友军,大战之前深夜出城,就是背叛,如此蔑视军规,若让你们得过且过,燕北还有何军法可言?”
燕洵的声音突然凌厉起来,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不甘的眼睛,蓦然挥手,寒声说道:“背叛乃是最大的罪过,我可以饶你们第一次,却不能饶你们第二次,来人!将这些人军法从事,凡有不服者,一律按照同党处置!”
“殿下!”贺萧剑眉竖起,猛然上前一步。然而,只听唰的一声,一片雪亮的刀光突然晃过,两万禁卫军的战刀同时出鞘,动作快得惊人。转瞬间,刀剑加身,却无一人发出半点声音。第一军的战士也齐齐上前一步,弓箭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箭矢,弯弓搭弦,箭矢林立,满目狰狞。
第二军的军士们都惊呆了,这段日子,他们一直和西南镇府使的官兵们在一起,当初在北朔城上,也有过并肩作战的情谊,是以今日也是打着几分声援之情而来,只是现在看到燕洵和第一军的架势,他们却有些束手无策了。
西南镇府使如今仅剩下不到一千五百人,他们站在上万人的大军中央,身无兵刃,一个个握紧了拳头,满脸通红,面对着森冷的箭矢刀锋,双眼愤怒得几乎喷出火来。贺萧眼神环视,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殿下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燕洵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目光阴沉,好似深不见底的大海,“贺统领是有功之臣,自然不能和那些叛徒同日而语。”
“殿下!”贺萧眼睛通红,缓缓上前一步。二十名禁军顿时迎上,将雪亮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却凛然不惧,一字一顿地沉声说道:“真煌之战,西南镇府使官兵战死六千;赤渡之战,西南镇府使官兵战死四千,风汀将军身中数十箭,仍旧战斗不息;慕容将军于百丈崖设伏,箭矢滚石耗尽之后,以大火拦阻敌人,活活葬身在烈焰之下;乌丹俞将军带着五百人,将大夏几十万大军整整拖了三日,最终孤军冲杀,死于乱军之中;北朔之战,我们孤军劲旅,援助边城,死守城墙,一步不退。西南镇府使的忠诚,天地可昭,日月可鉴,北朔城内上万军民,人人有目共睹,殿下这般对待忠臣,贺萧不服!”
“大胆!”第一军第三卫队的少将邱毅突然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如今他已经是燕洵禁卫军的副军长,是新近被燕洵从底层将领中提拔而起的年轻将领,只听他沉声说道,“小小一个统领,竟敢对殿下出言不逊,你自己帐下不严,殿下尚且没有和你计较,如今你还敢以下犯上,还知道军法为何物吗?”
“殿下!”贺萧单膝跪地,眼神坚韧,朗声说道,“西南镇府使两千将士,个个真心归顺,殿下此行,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吗?”
“越说越过分了!”邱毅身旁的第一军副帅冯路喝道,“将他拉下去!”
禁卫军顿时上前,就去扭贺萧的手臂,站在贺萧身后的西南镇府使将士见了,蜂拥上前,情况一片混乱,贺萧大声叫道:“殿下!连巴图哈家族的降兵都有立足之地,为何要对我西南镇府使斩尽杀绝?贺萧不服!贺萧不服!”
“住手。”燕洵说道,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他冷眼看着贺萧,缓缓说道,“贺统领,我今日处置的,只是昨晚逃出北朔的士兵,和你们并无关系,我希望你不要置身事内,不然的话,休怪我治你一个扰乱军心之罪。”
“殿下,他们并非叛逃,而是为了保护军旗,被追杀之下,才慌不择路地逃出城去……”
“军令就是军令!我不要听解释,我看的只是结果!若是人人都有借口,我燕洵该如何治军?”燕洵眉梢一挑,凌厉地说道。
贺萧眼睛通红,大叫道:“殿下!”
“行刑!”
“殿下!”贺萧大叫着冲上前去,两千西南镇府使的官兵齐齐跟在他的身后。禁卫军见状,拔出腰间刀鞘,潮水般地拥去,照头便打,以十敌一,一时间,鲜血飞溅,嘈杂一片。第一军围在外围掠战,广场一片喧嚣,只有第二军的诸人站在外面呆呆地看着。
邱毅对着执行军法的军士大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杀!”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燕洵,你忘恩寡德,背信弃义,我们果然看错了你!”西南镇府使的书记官文阳跪在地上,昨晚就是他最先发现第一军收走了他们的二十面军旗,在第一军军营中焚烧。当时情况突然,来不及禀报贺萧,文阳带着书记室的三十多名文官骑马冲进第一军,抢回军旗,逃往城外。此刻,他被人强按在地上,脸孔贴在冰凉的雪地上,犹自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