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思索时,遥遥听见了马蹄声,一回头,发现果然是沈夜来了。
也不知从哪里搞到马的,整个人匍匐在马上,似乎极其虚弱,但坚定不移地一路奔到了我旁边。我瞧着他苍白的脸色、额头上大颗的冷汗以及衣角上渗出的鲜血,不由得愣住了。然而我笑了起来:“赶到了啊,快快快,现在就靠你了。”
他不说话,抿紧了唇,整个人身上带了明显的杀气,让我身边的人都忍不住往前了一步,想要护住我。
“你骗我……”好半天,他沙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听到这话,我不由得笑了:“不,沈夜,是你先骗我。你不是中毒了吗?伤重到根本来不了药王谷吗?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马,哪里来的力气,走到我面前呢?我的好友……”我眼里浮现出了湿意,感觉视线一片模糊,“我当作姐姐的人,她快要死了。你借我的情谊拦着我,先骗我的,是你!”
他没说话,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我翻身下马,将他从马上一把拖了下来。他仿佛完全没有力气一般,被我一把拉下来倚靠在了我的身上。我将他猛地往地上一推,他整个人撞到地面的鹅卵石上,闷哼了一声。
那声音仿佛撞到我的心上,让我心中波澜连连,疼得我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然而我压制住了,拔出剑来,用剑刃划过我自己的手臂,他猛然睁大眼睛。
疼痛终于让我清醒了一点,也止住了我对他这般虚弱的心疼。我终于有了勇气,用那染血的剑尖指向他。
“别装了,给我站起来,带路。”
他没说话,静静地瞧着我,许久后,他闭上眼轻轻叹息了一声,强撑着一点点、艰难地、缓慢地站了起来。
我看着他站起来,心里那一分侥幸终于没了。
我也想告诉自己他没骗我,然而他一点点站起来的身影,无声地诉说了我的愚蠢。我咬紧了唇,上前擒住他的手腕背在身后,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往前走去。
他的状态似乎一点点好了起来,步履也没有了一开始的虚浮,等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问我:“舒城,你能先放开我,让我算一算吗?”
“算什么?!”我故作凶狠。他面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你把这里全炸了,阵眼的位置早移走了,我得重新算一遍!”
我听了他的解释,放开了他,但还是不放心地守在一边用剑指着他。我的动作仿佛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他从容地蹲下,拿出鹅卵石摆放,一面摆,他一面用手指快速地掐算。许久后,他终于停住,看向西南方的一块大石头。
“让人把那块石头搬开。”他皱着眉说道。
不等我吩咐,旁边机灵的立刻带着人上去,十几个人合力把那块石头移开。
等移开后,沈夜便走了过去,蹲在地上,将八个方位逐一用石头砸了一遍,等他砸到最后一个位置时,我脚下猛地一空,直直地坠了下去。他面色不改,当即跟着我跳了下来,而后我便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头顶上的洞口又自动闭合了。
我尖叫着往下急速落去,他坠得比我更快,赶在我之前一把抱住了我,然后一个纵身缓缓地落了下去。
他似乎很高兴瞧我慌张的模样,抱着我时竟带了笑意,俊朗精致的眉目里全然没有对方才之事的芥蒂。我一瞬间竟忍不住想起了在密道时,火麒麟在下面等着我们,他也是这样抱着我一路滑落下去的。
我忍不住愣了一下,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温和地说道:“放心吧,这一次没有火麒麟了。”
说着,我们就落到了底。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似乎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背后是山崖,周边是桃林,一条小溪往桃林深处蔓延而去,潺潺流水之声让这块土地终于有了一些喧闹。
正是初春,外面的桃树才长出花骨朵儿,而此处的桃花都开了,远远看去艳灿一片,美不胜收。我正呆呆地瞧着,沈夜递过来一块打湿了的布。我回头,看见他已经用一块同样的布捂住了鼻子。
“你再多看看桃花,就可以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他捂着鼻子,说话的时候瓮声瓮气,我赶紧接过帕子捂在鼻子上。一捂上去,我就忍不住惊叫起来:“这是什么!”
沈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另一只手拉着我往前走。他坦荡荡地说道:“我说是童子尿你信吗……”
“这玩意儿哪里来的?!”
我怒吼出声,内心在爱干净和保命这两件事上拼命挣扎。沈夜拉着我,面无表情说道:“我刚才弄的,很新鲜。”
“沈夜!”我悲愤了,却忽地想到一个问题,“你洗手了没?!”
听到这话,他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一扫方才的坏心情,他笑着说道:“这药兑水后味道是奇怪了一点,不过我想,应该比真的童子尿容易接受。”
有了先前的对比,我觉得这药还不错。毕竟只是味道比较奇怪,不是真正的童子尿……
有了解药,第二关走得异常顺利,不一会儿,我们面前就出现了一片密林。
沈夜停住脚步,将帕子往旁边一甩,面带冷意地瞧着面前的密林,拉紧了我说道:“舒城,过来给我抱着吧。”
“我跟着你……”
“你要是走错一步,咱们就都得死在这儿。”
一听这话,我不再矫情,立刻对他伸出手道:“来,赶紧抱。”
他扑哧笑出声来,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见他抱得轻松,心里不由得沉了几分,面上却还是假笑着道:“你的伤好得挺快的。”
他不说话,嘲讽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然而他没有理我,足尖一点便往密林里踏了进去。
密林里应该是有一个极其厉害的阵法,他抱着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每挪一步,他似乎都在聚精会神地估算。这样的算法极耗心神,不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有了冷汗。
我不敢说话,怕扰了他的思绪,瞧他艰难的模样,我头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好像一个孩子,明明知道事情已经危急,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忍不住咬紧了唇。他终于得了空瞧着我的神色,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他安慰性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呆愣地抬头看他,他便笑了,温和地说道:“不用自责,我的妻子,只要在我怀里就好。这世上风雨忧患,我都会为你遮挡阻拦。”
说着,他踏出了最后一步。
一瞬间,天旋地转,我死死地抱住他,他却泰然而立,仍由旁边景物变换。
片刻后,一座山谷出现在我们面前,山谷边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黑底白字,带着岁月冲刷的斑驳痕迹,写着:药王谷。
进了药王谷后,立刻就出现了人,他们忙忙碌碌,手中要么拿着医书,要么拿着银针,要么拿着药材。也有背着背篓手持镰刀的人走过,背篓里全是草药。
沈夜带我一进去,所有人都亲热地同他打起招呼来。
“沈公子来啦。”
“沈楼主好久没见了。”
“沈大美人是来找谷主吗?谷主在书房。”
“沈……”
这些人对沈夜都很热情,看得出他们之间很熟悉,我不由得偷偷打量了沈夜一番。沈夜也不避讳,径直道:“我与郑参关系好,时常过来,谷里老老小小我大多识得。”
我们说着便来到了书房。进书房前郑参似乎已经被通报过,沈夜一踏入房间,便听他高兴地说道:“沈兄来了。”
说着,他便执着青竹杖摸索着走了上来,然而才走了两步,他便皱起了眉头。
“脚步虚浮,呼吸带甜。”说着,他伸手去拉沈夜。沈夜小扇一挡,将他的手按了下去,说道:“我们到你这里来,是为了让你去见一个人。”
“沈夜,你再这么折腾,下次你就来药王谷葬了吧。”
郑参不管不顾,竟完全忽视了沈夜的话。他发了脾气,转身便说道:“我在炼药,离不开,让那人先撑着,撑不到我去就死了算了。”
“郑参!”我怒吼出声,冷冷地瞧面前这个男人,内心忍不住掀起了波澜。
其实我知道,他和上官流岚都是可怜人。瞧着他这样冷漠的样子,回想着流岚带着苦涩的笑意,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拳就揍上了郑参的脸。
他是个不会武功的,被我揍翻在地。一瞬间,我瞧见他袖中银针猛地飞出,沈夜手中小扇先知般挡在了那银针前面,他怒喝了一声:“去救上官流岚!”
听到这话,郑参愣住了,什么都看不见的眼里一片茫然。许久后,他竟大笑起来。
“她要死了……她终于要死了吗?”他声音里全是绝望,却笑得放肆,“太好了,我等了这么久……她终于要死了。上官家富贵荣华,她终于握不住了……”
他说着嘲讽的话语,突然急促咳嗽起来,眼泪就这么生生地咳了出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全然不能想象,这就是在我家进退有度、为我母亲治病的大夫。我捏着他的衣领,松了又放,许久后,我闭上眼睛,说道:“郑参,看在上官流岚用自己的命救了你的命的分上,不要绝情至此。上官家的富贵荣华她怎么就握不住了?”我颤抖着沙哑出声,想起朝堂之上,上官流岚那挺拔如松的身影。
十八岁入朝,二十岁担任上官家主,不过四年,便将那筛子一般的上官家理得干干净净,于朝廷激流之中长身而立,成为我朝首位兼任大理寺卿的刑部尚书。
这样的好手腕,这样的聪慧,区区上官家,她怎么握不住?
“若不是那一年你被上官流清下毒,她为了救你毁了自己的身体底子,她何至于此……”
我眼泪落了下来,亢奋之下,我的拳头如雨一般落了下去。
“她本该有大好人生!本该有富贵荣华!她是上官家的嫡长女,她是上官家家主,假以时日,她便是青史留名之人。是你毁了她!是你!是……”
“她怎么救我的?!”
郑参却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拳头,猩红着眼大吼出声:“她不可能救我!她……”
“郑参。”沈夜终于开口,声音冷冷清清,仿佛是天山上冰冷的雪块,却瞬间让人冷静了下来,“你年少时遇见的人不是上官流岚,是上官流清。所以上官流岚没有骗你,她把你爱的人送还给你了。
“你年少时遇见上官流清,但你父亲嫌弃她是庶女,希望你能嫁给上官家的嫡女,于是哄骗你,说你遇到的是上官流岚。阴差阳错,你留给上官流清的香囊,因为香味独特被上官流岚抢走,于是那一年你在凤楼遇到上官流岚,将她误认为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而当时上官流岚失忆,就听你的,任由你说。
“那时上官流岚对你生情,后来上官家来寻,你因她被刺杀失去一双眼睛。她终于想起了所有事情,她不愿做别人的替代品,于是将上官流清还到了你身边,一直陪伴你。你我都错了,”沈夜垂下眼帘,慢慢说道,“你我都以为上官流岚是为了上官家的权势回到上官家的,她看不起你不愿与你成亲。但其实,她情深至此,无可奈何。
“她不愿当别人的替身,便将所有爱意变成泥土护在你的周身。你喜欢上官流清,她便将这上官家的庶女折了羽翼,放在你身边侍奉你。可上官流清与上官流岚争夺家主之位多年,哪里能安分?所以那一年你以身试毒,将解药交给上官流清,让她适时解毒,她却将解药藏了起来,通知了上官流岚。
“为了救你,上官流岚用了以命换命的法子……”
“别说了……”郑参整个人颤抖起来,反反复复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
“郑参,”沈夜垂首摩挲着小金扇,一字一句慢慢道,“她早就该死了,然而一直撑着,不过是因为她想让你当上官家的主君。
“哪怕上官流清害她、恨她、辱她,但只因你爱着上官流清,上官流岚便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为上官流清铺康庄大道,绘锦绣前程。她想要你过得好,她没法迎娶你成为上官家的主君,便让上官流清……”
“别说了!”郑参猛地大吼出声,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竟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我静静地看着,一咬牙将他提了起来,怒道:“你再哭她就真的死了!赶紧跟我回去救她!”
听到这话,郑参微微一愣,他眼里猛地有了亮色,赶忙让人备马匹和药箱,跟着我们冲了出去。
有郑参带路,药王谷不像一开始那样难进。我们从另外一条路出谷,不一会儿就到了大路上。
我们三人一路上都没说话,郑参咬紧了牙关,眼里全是狠意。好不容易到了楚都,沈夜将自己腰上令牌一甩,守城门的人吓得连拦都不敢拦,让我们直接驾马入城。然而我们才来到上官家附近,就听到里面震天的哭声。
郑参猛地拉紧了缰绳,竟不敢上前一步。而我也已了然,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沈夜驾马与他并肩,低声提醒:“她想见你,她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郑参终于回过神来,他翻身下马,慢慢走了进去。每一步他都小心翼翼,带着惶恐,整个人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我们上前搀扶他,他突然沙哑着声音开口:“那年我失明后,她就离开了。
回来时,来了另一个姑娘。
“她佩带着我给流岚的熏香,说着当年的事情。然而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不是流岚。我问她流岚去了哪里,她告诉我流岚想起了一切,回到上官家,不愿意再与我这样身份的人有牵扯。
“但我于她有恩,所以她派了上官流清来当她的替身,想糊弄我将就一生。
反正我已经是一个失明的郎中,想来我也认不出来。
“可是她哪里知道……”郑参惨笑出声,“我早已不靠熏香辨认她,我将她的声音、她的语调、她的习惯一点一点刻进了骨子里,我如此爱她,可是这样的爱情她不要。因为我只是个江湖郎中,哪怕是药王谷的谷主,又哪里配得上她上官嫡女的身份?
“我去找过她,可我这样的身份,哪能轻易见到她?回到药王谷,我日日夜夜告诉自己不要在意……”
可怎能不在意?
爱一个人,爱得越深,越不能不在意。
他日日思念她,夜夜记挂她。越是执着,这份爱越痛苦。
他终于恨上了她,在那日思夜想里,他恨她恨得想要将其食骨嚼肉,至少那样她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