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叶三省都经常回想起这个下午他和梁宏的这次谈话。
他当时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位省纪委督察室的副主任，为什么要跟他谈论很多看起来跟案件无关的人和事，窥探自己的思想，至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慢慢明白，这背后隐藏着什么。
他到达江城市*委党校，已经快五点，党校常务副校长陈校长在校门口接到他，笑着说：“上次你是叶秘书，现在你是叶主任，但都是我的学生。”
报了到，领了学习材料和生活用品，陈校长说小叶你也不是第一次，自己去宿舍，等会自己去食堂，我就不管你了。
两人告别，叶三省到自己的宿舍，两人一间，同宿舍是云阳区教育局一位副局长，现在正在上课，叶三省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床上一躺，这时候，才能够全身放松，恢复思考。
梁宏说这期党校为期一月，其实已经开班好几天了，自己算是插班生，这是罕见的特例。
党校学习，那是相当严肃的一项工作，名单早就要报上来或者分配下去，经过推选和审核，自己被特别安插进来，应该是组织上不想让自己再呆在岳兴，放到这个保温箱里，那么，这是待察还是保护？
纪委这次谈话，虽然做了周全的预案，可是还是……比如一直住宿在凤台大酒店，这么明显，容易被人抓住的把柄，自己居然忽视了，那么，肯定要受到处分吧？警告？严重警告？还是记过？
这应该是小事，重要的是这一场纪委风暴的走向。
如果从看守所开始，从高孟翔开始深挖，那么岳兴就是一场官场大地震，何勇阵营几乎都会波及，或者，从王学谦开始，往前彻查，这些年哪些人通过国资委平台贪污受贿，同样是惊涛拍岸。
但要是纪委从王学谦的举报那里入手，锁住何沁夏敏不放，也很可能涉及到欧阳坚，再加上林远已经在狱，两相对印，甚至连周仲荣也要被牵连进来，当然，自己这个最基层的县委办主任，也无法幸免。
叶三省又是懊悔又是庆幸。当初他幸好没有自己伸手，而是向以交好电业局为由欧阳坚林远他们汇报了，把那点股份“送”给马亨，不然自己这次还真难说得很。
变数都在省纪委的巡视组。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主持这一切的是省纪委副*书记杜士诚。
转了无数念头，窗外日淡，疲惫上来，索性放开睡觉。
醒来时怔了好久，才想起自己是在市*委党校的宿舍里，呆了半晌拿过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包括欧阳坚，高雪皎，王羽和王政等，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午夜一点。
想了想，还是给欧阳坚回了条短讯：下午到市*委党校报到学习，然后在宿舍睡了一觉，刚醒。
怔了怔，觉得还想说很多话，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沉吟着按下发射键。
然后回高雪皎，就用刚才那句，一个字都懒得改。
然后考虑要不要给王政和王羽也回，高雪皎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手机铃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惊人的刺耳，叶三省吃了一惊，接听问：“你还没睡？”
高雪皎笑：“我们新闻人，这算是正常的工作时间。虽然不能报道你们岳兴那些大事，但也有很多要及时发的新闻。听说你到党校去学习了？”
叶三省说：“对。现在就在宿舍里。这一个月，基本都在这里。”
“岳兴那边的事不管了？你被停职了吗？”高雪皎问。
“欧阳书记给我打了电话，我睡着了。现在还没有停职，我看也差不多了。不知道最终如何处理。”叶三省老实地说。
“你真被查出问题了？”高雪皎紧张起来。
“你不要吓我好不！”叶三省迟疑一下，觉得纪委还不至于给他上手段，“纪委只是问话，我哪有什么问题！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钱色都不沾，但是有一个问题是我疏忽了，我和欧阳书记一直住在凤台大酒店，我自己也是一个套房，这说不过去，这一点肯定要处分。”
“冯道全还不是……市里的樱园不一样是领导住的。只许州官放火啊？”高雪皎愤愤地说。
“那是别墅，不是酒店。”叶三省认真地纠正。“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情况？我一觉睡到现在？”
“那你真是啥都不知道啊。”高雪皎在电话那边笑，“纪委请大家协助调查，主要是王学谦举报欧阳坚，纪委问这些人一些问题，应该都是关于欧阳坚的，然后他们现在都睡着吧，跟你一样，下午就回去了，高孟翔那个案子是由县纪委在办，市纪委副*书记在那里坐镇，江城呢，省纪委杜士诚在坐镇，反正这次我们江城，黑云压城，冯道全心里肯定不舒服。”
叶三省默然半晌，说：“那你继续忙吧，我这阵都在党校，让我足不出户，等待处理结果。”
挂了电话，很长时间都一片茫然。
十二月的冬夜，已经开始寒冷，叶三省什么也没有准备，直接就到了党校，一床一条被子，有些冷，好久才反应过来，把另外那张空床的被子拉过来盖在一起，身体才慢慢暖和起来。
第二天在食堂用过早餐，准时上课，他刚坐下，同桌杨建勇也到了，看见他问你才来啊，单位出差吗？耽误了好几天哟。
自然，在这一群学员心中，党校学习是重中之重，再什么工作都可以暂时放下，叶三省居然现在才来。
然后问了叶三省姓名，震惊得难以控制，站起来冲着前排一位女生大声叫道：“班长，班长，你知不知道我们又有一位新同学！你知道他是谁吗？”
大家都扭头看杨建勇，杨建勇得意地把叶三省拉起来，哈哈大笑：“这就是我们岳兴县县委办主任，叶三省同学。大家欢迎。”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个主体班基本都是正科以上的干部，而且职务都比较重要，自然不会没有听说岳兴正在发生的大事，可是漩涡中的主角之一，突然间空降到这里，来党校学习，这是什么情况？
叶三省镇定自己，双手合什对着大家团团一揖，微笑道：“我是叶三省。对不起各位同学，我迟到了。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
他刚才其实已经观察了，这个班一小部人都还熟，只是他埋着头，没有人注意到他。
班长走过来，打量着叶三省正要说话，陈校长出现在教室门口，说：“看来你们都互相认识了？很好，我还是多介绍一下，叶三省同学是第二次到学校学习，也曾是我们市*委组织春芽计划培养的重点干部，经历丰富，在不同的岗位，都做出了闪亮的成绩。你们以后相互多交流，一起进步。”
上课不久，欧阳坚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叶三省弯着腰跑出教室接听。
欧阳坚说他马上就要开会，先说两句。叫叶三省安心学习，这边的工作已经做了安排，康洪涛也能够顶起事。又说康洪涛昨天也去纪委问话，还跟纪委的工作人员吵架。叶三省说这是棵好苗子，值得培养。欧阳坚说你把你的一些工作思路，新桥镇的一些想法，都写下来，发给我。叶三省说好。
然后，挂了电话。
回到教室，怔忡不已：欧阳坚的意思是不是自己可能回不去岳兴了？
也许，只是自己多心了，毕竟一个月的时间不在，让自己把想法写下来也正常。电话里也不好说，说不清楚。
但是，欧阳坚特别强调他马上要开会什么意思？证明他还是岳兴县委书记，一切尽在掌握？
但是，缺啥补啥，越是强调越是心虚吧？连欧阳坚自己，都有些忐忑了？
叶三省自己也无法不心慌。
一切，都是因为杜士诚。
据说，他跟何勇关系不错，何勇经常去省城，每次都要请杜士诚吃饭。杜士诚这一次，能够因为何勇翻云覆雨吗？冯道全又是什么态度？会不会坚决地支持欧阳坚？
一上午，叶三省都在不停地接听电话，回短讯。
杨建勇和所有的同学都理解这个身在漩涡之中的同学，但是看他的眼光，不自觉地带上了异色。
中午吃了饭，杨建勇专门回到宿舍，一进门，就说：“叶主任，你们岳兴闹得真大啊。”
“杨局，你每晚都回家吗？回家我就用你的被子，如果不，我就另外叫人送床被子来。”
叶三省自然不想跟一个“陌生人”讨论自己的事。
“没事，你尽管用。我基本不回宿舍，你要带个妹妹回来住都行。”杨建勇哈哈大笑，“晚上我组局，叶主任你参加一个？我约了班长，还有文娱委员他们。”
班长叶三省以前打过照面和交道，是刚调到市府一位副秘书长，叫。现在市府那边阴盛，关小利之下，还有两位女副市长，所以这位蒋炼英运气很好地到了市府。至于文娱委员，刚是李燕如，她现在是文化局市场管理科的科长。
“杨局，你也知道，我们岳兴现在这个情况，我哪敢在外面晃？你们先耍高兴，过段时间我来请大家。”
叶三省半真半假地说。
其实，他是怕见李燕如。
夏敏的事已经给他敲了警钟，女人就是麻烦，你以为是占了便宜，但你最后发现绝不便宜，得用最昂贵的代价去偿还。这一次，还不知道夏敏协助调查没有，应该是要的，也不知道她会怎么应付，但他现在，根本就不敢跟她联系。
“理解。那叶主任你就独守空房。”杨建勇哈哈大笑。
晚上在食堂吃了饭后，叶三省回到宿舍，果然整幢楼可能只有他一个人，鸦静无声，有一些区县的学员，晚上会回来住，但是现在，也在外面的酒桌上。叶三省想到上次读党校，他也跟他们一样，天天呼朋引伴，交朋识友，为自己将来的官场打下人脉基础，可是现在，他的心境完全变了。
还不仅仅是因为岳兴，因为身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