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警报声恍如一道闪电劈开了整座庄园那层平静的伪装,有条不紊工作的佣人惊讶地看向主宅,在外围护卫庄园的雇佣兵纷纷拔枪,动作敏捷地从四面八方向主宅围拢。
离警报源最近的老管家也被吓了一跳,他犹豫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就在开门的一刹那,他仿佛听到了一声自九天垂落的龙吟。
贺舒站在一片狼藉中,横剑于前,他平视着那半截出鞘的的利剑,明亮的灯光落到上面折射出一段凛冽的寒光,倒映在贺舒眉宇之间犹如吞吐不休的锋锐剑气。
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
老管家本就余额不足的胆气直接跳成欠费,只这一个照面就把在嘴边盘亘已久的诘问咽了回去,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整个人成了个大写的尴尬。就在老管家还在踌躇不前的时候,外围一拥而上的雇佣兵们却齐齐在对讲机中接到了一条指示,又如退潮般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岗位。
贺舒那一瞬间想了很多,不过那些在他胸腔里沸反盈天的诸多念头显然是对老管家问之无用的,只能暂时将那些被一柄剑挑出来的真相强行按捺下来。他手腕一抖,还剑入鞘,转头若无其事地对管家说:“让人把这里打扫一下。”
老管家讷讷半天不成言,只敢干巴巴地说一句,“好的。”
贺舒目不斜视地跨过满地碎玻璃片,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阳光摧枯拉朽般占领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他打开窗子,清新的空气随着悠悠鸟鸣和夏日热风一齐灌了进来,给原本好像永远随时光凝滞的屋子赋予了跃动的生命力。
时隔五年,这里再一次活了过来。
他往外看了看,发现庄园里仍然是一副井然有序的样子,园丁在勤勤恳恳地摆弄着花草,刚刚那刺耳的警报声就好像是一场幻觉。
贺舒自嘲地摇了摇头——什么意思?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我自己发现吗?
没一会儿,老管家带着佣人一起上来,他走到贺舒身后小声问:“贺先生,这里还要收拾一会,不如您先下去用个午饭?”
贺舒回头看到女佣们那连地毯都要换的架势,点头答应,“好,麻烦大家了。”
然后他把那柄失而复得的长剑轻轻放到桌子上,淡淡嘱咐:“别碰它。”
蹲在地上埋头苦干的佣人们赶紧诚惶诚恐地应是。
贺舒现在没什么心情吃饭,简略的吃了两口就回到那间屋子。此时的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地上的毛毯换了和原先样式一模一样的全新一块。贺舒脱了拖鞋,赤脚在柔软的地毯上走过,坐到大床上环顾四周。
他能看出来,因为这里被看顾得很用心,整间屋子还保留着主人离去前的瞬间,桌上没喝完的半杯清水,水杯边已经吃了半板的胶囊,衣架上随手放着的一件衬衫,歪歪斜斜倒在床头柜上的手表……
——与这里一比,他醒来时住的那间屋子显得格外冷漠而格式化。
他把这里的每一处细节都看得仔细,最后重重地往柔软的大床上一躺,沐浴着从大落地窗投进来的温暖阳光,恍然间有种灵魂深处的平静,他闭上眼,竟然再次睡了过去。
……
男孩上身穿着一件连帽棒球服,下面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长裤,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看起来和别人很是格格不入。他戴着帽子低着头,左手拎着一大包食物,匆匆穿过人群,拐进人口庞杂的平民区。小路里隔几十米就有一些吞云吐雾的地痞流氓,他们有的只是不屑地看他一眼,遥遥地指着他说些不干不净的俚语,然后轰然大笑,有的则吹着口哨坠在他后面,时不时掐一把他挺翘的小屁股,露出一口里出外进的大黄牙,猥琐地问他一晚上多少钱。
男孩目不斜视,仿佛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只是暗自加快了脚步。
他的不反抗仿佛等同于默认,流里流气的男人觉得自己凭空捡了一个大便宜,越发兴奋地跟上去。
可惜,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美好,刚转出几个巷口,一直逆来顺受的男孩突然停下脚步,回身冷冷地看他一眼,那琉璃似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在看一个死人。
“真是漂亮的亚洲男孩,”男人魂飞天外地伸出常年被烟草熏黄的右手,脸上满是令人作呕的垂涎,他伸手要去摸他的脸,“操起来……啊!!”
男孩抬起腿照着他的要害就是重重一脚,还没等男人从剧痛中换过劲儿来,黑洞洞的枪口就抵在了他的额头上,男孩垂眸说出一句仿佛带着棱角的标准法语,“要么滚,要么死。”
男人盯着额头上的枪险些吓破胆,连疼都顾不上就屁滚料流地跑了。男孩把枪揣回上衣兜里,继续七拐八拐地找到自己住的老楼。
楼里的环境差得够呛,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酸臭,墙角堆着一滩不明液体和呕吐的混合物。男孩目不斜视地走到四楼,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子里一片昏暗,寂静无人。
然而一股强烈的危机感陡然从他后背窜起,他想也不想,丢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跑。
可是已经太迟了。
昏暗的屋子里凭空伸出一只大手,精准地扯住他的头发,粗暴地将他拖进屋子里。男孩疼得咬紧牙关,手却摸进了衣兜里的枪。下一秒。一个重重的膝击撞在他脆弱的胃囊,剧痛袭来,他根本握不稳枪,就被人从后面扳住胳膊,摁在地上。
他的脸死死地贴在冰凉的地板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衣兜里的枪被人拿走。
他看见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停到他面前,做工考究的西装裤提了提,一个人在他面前蹲下来,伸手强硬地掰过他的脸。
“要是知道大名鼎鼎的壬水长得这么可爱,我是不会让他们下手这么重的。”
壬水头上的冷汗沿着他细长的眉梢滑落,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头发是黑的,眼睛却是迷人的翡翠色,一副标准的混血儿的长相,深刻而严肃,唯有右耳处钉了一颗玩世不恭的红宝石耳钉,张扬地让人想忽视都做不到。
是周九。
——周壑川手下最厉害的爪牙。
壬水心中一沉,知道今天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周九见他都落到这个境地了还是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也忍不住啧啧称奇,手下的力气不免加大两分,在他白净的脸上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红印子,他笑眯眯地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别害怕,我们没恶意,只是来和你谈合作的。”
壬水的眉头动了动,因为下颌受制只能含含糊糊地反讽道:“这么谈?”
周九眨眨眼,回头去看。
“放开他。”
壬水的眼皮闻声颤了颤,身上压着他的力气瞬间被撤走,他垂着眼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一抬眼,就见自己那小的可怜的厨房里站满了人,最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正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周壑川。
壬水刷地垂下眼,掩盖自己瞬间炸开的心惊肉跳。
周壑川把手边扣着的一张照片轻飘飘推到桌边,在上面轻轻点了点,“这上面的人是你吧。”
壬水顿了一下,走过去拿起来,发现是一张比较模糊的贺舒扶着他往外走的酒吧监控截图。他神色不动,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周壑川突然出声截住他,说:“你不要忙着否认,我怀疑你自然有我的理由,不如让我先猜一猜你告诉了贺舒什么?”
“贺巍然的事,还是当年周家的事,或者两者兼有?”
壬水心头一颤。
“又或者,”周壑川声音渐冷,“他自己的身份?”
壬水沉默了一瞬,眼前不可抑制地浮现贺舒当时对于他们瞧不起周壑川时轻蔑的神情,他暗自苦笑,“周先生到底什么意思?”
周壑川:“贺舒那个人我太了解了,一肚子的烂好心,别人在他面前卖卖惨,装装可怜就能让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愿意这么做我管不着,他开心就好,可这不代表我会让你们借此算计他。懂吗?”
壬水反应飞快地认错:“抱歉。”
“你是个聪明人,”周壑川又推给他一份文件,“不如这样,跟我合作如何?”
壬水接过文件,瞳孔猛缩,指尖将薄薄的纸张按出皱褶纵横的几个坑,他呼吸急促地闭了闭眼,妥协道:“怎么合作?”
周壑川微微一笑,在昏暗中像一头缓缓露出獠牙的猛兽,“我帮你复仇。”
“你替我把我想告诉贺舒的告诉他。”
……
贺舒骤然睁开眼,他转头望了望窗外,见日头往西沉落,翻身坐起。他穿上拖鞋,沿着楼梯往下走,正好看到大厅里和佣人说话的老管家,他提声问:“周壑川还没回来?”
老管家转身回道:“小少爷刚来过电话,说很快就到。”
贺舒“嗯”了一声,“打电话告诉他让他提前打好骗我的草稿,我有事问他。”
管家:“……是。”
贺舒:“宅子里还有哪个房间是封起来的?”
管家噎住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三楼最里面的钢琴房。”
贺舒:“我知道了。”
他转身上到三楼,找到最里面的房间尝试着推开门,发现这扇常年不开的门竟然没有锁。他毫不犹豫推门进去,这一推就像推开了尘封在岁月里的巨门,扑面而来的阳光带着尘埃的清香,一座漆黑锃亮的三角钢琴静静地立在屋子正中央,从不因为时移事易变上一分。
贺舒喉头莫名生出一股涩意,他迎着阳光走进去,低头在琴盖上抹了一把,没灰。他轻轻笑了一下,一种柔软的、幽微的、细腻的情感顺着无孔不入的阳光从他的皮肤一直熨帖到他心里,连之前心头的火气都驱散了几分。
他伸手抬起琴盖,右手指尖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落了下去。
“叮。”
这声音是那么清脆又极富洞穿力,周壑川一进门就听到了。他愣了一下,猛地朝楼梯上看去,眼神复杂地好想揉了万家灯火于其中一样。
钢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就开始接连响起,没有旋律,没有曲调,可周壑川就觉得每一个音符都好像砸到了他心里,激起一大片泛着涟漪的水花。
他脱了鞋,连衣服都没换就往三楼走,每上一蹬,就有一声音节跑出来,这种默契的节奏让周壑川克制不住地心颤,直到看到琴房里那个站着单手按键的男人。
周壑川恍惚间觉得就像有人当胸给了他一记重拳,那些被他刻意藏在记忆深处的场景不可抗拒地翻滚而出,赫然同现在完美重合,他仿佛看到那个湮灭于时光中的男人蓦然回头,跨越生死离合粲然一笑,同他说一句。
“你会弹钢琴吗?来给我弹一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