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晚上要去赴“鸿门宴”,贺舒再次无耻地屈服了。他脸色铁青地坐在浴缸里,不像在洗澡,倒像是坐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随时打算破壁而出。
晚上五点半,李胜准时来砸门,贺舒阴着一张脸把门打开,发现李胜的表情也不是很开心。他看了贺舒一眼,皱眉,“你怎么没换衣服?”
贺舒心说:鬼知道你“五点半”是什么意思。
李胜阴沉沉地看他一眼,丢下一句“快点换,楼下等你”就转身走了。
贺舒:“……”跟他闹脾气?这家伙是不是不要命了?
跟自己较劲儿生了一天大闲气的贺舒觉得自己就快压不住火了,他挂着一张随时打算杀人放火的反派脸快速换了衣服鞋子,从间厅柜拿上好不容易找到的钥匙,出门回身抬腿“咣”得一声把门踹上,硬生生震下三层无辜的墙灰。
下了楼就见李胜的车在底下停着,贺舒在心里默念三遍“看在暖锅的面子上给他一个机会”,才勉强抑制住连人带车一起踹飞的念头。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回手大力带上门。
又是一声巨响,车主人差点让这一声心疼死,立马转过来怒目而视。
贺舒看着他呵呵一笑,不知怎么的让人浑身发冷。他慢慢倾过身,一手死死按住方向盘,一手揪住李胜的衣领往自己面前狠狠一扯,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声音盯着李胜微微睁大的眼睛说:“来,宝贝,同我说说,我可有惹你生气?”
李胜:“……”
“你叫谁宝贝呢?”李胜这瘦成一把骨头的小青年完全没有惹到史前霸王龙的自觉,顶着一张不知死的脸梗着脖子说:“我才不会和你这种人生气。”
李胜话一出口,就像把一直支撑他的那股气也吐出来了一样,他有些低落地想:本以为这次遇到的是个有潜力肯吃苦的新人,没想到……
贺舒简直要被他的勇气逗笑了,他撒开攥着他衣领的手坐回座位好整以暇地看他,“我这种人?此话怎讲?”
见他一副拒不承认的样子,李胜的斗志又燃起来了,他拔着脖子像只战斗的公鸡一样恶狠狠地说:“你都答应去那种脏饭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一个“脏”字简直画龙点睛,作为见多识广的“邪魔歪道”,贺舒立马就懂了。他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一日滴水未进,你说有人‘请我吃饭’,我为何要拒绝?”
李胜刚想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结果“你怎么”三个字刚说出来,他就反应过来贺舒话里的意思了,剩下那半句能让他立马归西的话也被他吞了回去,他试探地看贺舒一眼,问:“你只是因为饿了?”
贺舒:“废话。”
李胜这才反应过来,他手头这位可是刚刚回国的娱乐圈“小菜鸟”,怎么可能懂国内的这些潜规则呢?他轻咳一声,偷偷摸摸瞟了贺舒一眼,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赶紧尴尬地看天看地看自己,不自在地说:“我冤枉你了,对不起。”
贺舒不是是非不分的人,话说开了他那点邪火也就跑光了。他心想:冤枉我的人多了去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有什么好生气的。
贺舒:“开你的车吧。”
“啊?”李胜眉毛又竖起来了,“你怎么还要去啊!”
“你都答应下来了,能不去?”贺舒眉梢一挑。
李胜默默无言,他一踩油门驾驶着车开出老远,才闷闷地说:“不能。把安全带系上。”
这一路李胜都心事重重的,反倒是贺舒一脸老神在在,他非常光棍地想:活了二十多年还真没碰上过要睡自己的,正好来一个给他开开眼。
首都的路很堵,贺舒坐车坐得昏昏欲睡,可惜李胜那苦大仇深、看起来随时打算把前车撞成肉夹馍的表情实在太明显,他想睡都睡不踏实。
好不容易挨到地方,贺舒赶紧下车伸伸胳膊伸伸腿。车上的李胜瞪着不远处“望春居”那古香古色的大牌子,险些把自己鼻子眼睛嘴纠结到一块去。他坐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咬咬牙,像道小旋风一样下了车一把抓住贺舒的肩膀,壮士断腕一般说:“咱不去了,如果他敢封杀你,哥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让你红起来。”
贺舒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让你拼命啊,我哪里舍得。”
李胜见他不当回事,急得直把自己蹦成了个原地爆炸的二踢脚,“我是说真的,姓孙的背景不干净,他连十二岁的小姑娘都玩死过,你在首都人生地不熟地会吃大亏的!”
贺舒的笑容淡下来,他盯着李胜半天没说话。
四月的晚风还有一点凉,不知是被风吹静了心,还是贺舒的目光太平静,李胜那颗火急火燎的心竟然也跟着平和起来。贺舒眉梢舒展轻轻地笑了,不是刚刚促狭的笑,而是真真正正开怀的笑容,“放心,我有分寸。”
李胜理智上想反驳,可看到他那双无所畏惧的眼睛一时竟说不来了。李胜心一横,咬牙切齿地说:“好,那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了!谅那姓孙的也不敢跟我们光盛的人来强的!”
贺舒让他逗得哈哈大笑,那清冽的笑声一下传出老远去。不远处,一个正前呼后拥往停车场外走的男人脚步一顿,猛地朝这边看过来。
男人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僵在那里,周围的人面上奇怪却不敢吱声,只是低头站在那里陪着。
贺舒正想着就李胜这样的,他一腿都能把他踹散架子,还“舍命”呢?他刚要调侃他两句,就忽然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去,正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浓沉的夜色里遥遥地看着他,不辨眉目。
贺舒心尖一颤,好像有什么东西刚刚一苏醒就又陷入了沉睡。可惜还不等他分辨出个什么来,那感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不管人家看不得见,就自顾自地挑挑眉,又把头转回去了。
周壑川远远地看着他,只觉得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即便看不清模样,那个清亮的笑声和肆意的姿态就能把他极力忘记的过往点滴不落地晾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被时间强行愈合的伤疤正一点点不容推拒地撕开,内里脓疮一样流不尽的爱恨铺天盖地涌出来,一息之间就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烧个干净。他几乎是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手心的颤抖,他死命地咬紧牙关,直到那人消失在饭店里才恍然惊觉自己满嘴的血腥味。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一句话。
“谢绡,看见刚刚那个男人了吗?”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缓缓抬起头,轻声说:“看到了。”
周壑川:“明天早上上班之前我要看到他所有的资料。”
谢绡:“是,老板。”
……
贺舒和李胜走到约定的包间门口,一推开门,一种混杂着劣质熏香和奇异酸臭的呛鼻味道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贺舒猝不及防下当即被挠了个胃里反酸,脸上难看。
屋内烟雾缭绕,座上五六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正大呼小叫推杯换盏,如果把他们几个一锅炖了,没准能烧出五盆猪头肉出来。围绕着他们的是不少年轻的男男女女,各个笑得花枝乱颤,又甜又腻。
贺舒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视觉,嗅觉,听觉齐齐遭到了侮辱。
他抬手捂住鼻子,满脸厌恶的被不知名的烟味呛了一下,转头和同样面色不佳的李胜说:“敢情这个‘望春居’是个青楼?”
李胜:“……”被他一说忽然觉得自己以后恐怕再也不能直视望春居三个字了。
“哎呦!瞧瞧这是谁来了?”
屋内一群牛鬼蛇神齐齐抬头,俱是一愣,就在这极静的刹那,一声冷笑突兀地响起,贺舒循声看过去发现竟然是昨天才见的关佑鸣。
关佑鸣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还放在身旁女孩的衣领里没拿出来,他仿佛完全不在乎自己这个不三不四的样子,朝着贺舒大大方方地一咧嘴,满面讥诮地说:“孙总,怎么样,我给你介绍的是个好货色吧,不仅长得好,那张嘴更是厉害极了。”
贺舒淡淡地看了一眼关佑鸣,已经把他从“不日问斩”拉到“即日处斩”的名单上了。
孙行黏腻的目光落在贺舒身上就扒不下来了,他像一只闻着骨头香的老狗,站起身来就要往贺舒身边走,“真不愧是大明星,我活了四十年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呢,大明星,怎么称呼?”
贺舒微微一笑,瞬间把一屋子浓妆艳抹袒胸露背的男男女女秒成了淘宝五块钱俩还包邮的假货,“这位就是孙总吧,我们坐下说如何?”
孙行简直受宠若惊,没想到美人竟然这样上道,赶紧把人往自己身边引。他殷勤备至地给他拉开凳子,还十分奸猾地趁着贺舒坐下的一瞬间,想去摸他的屁股。可惜贺舒是什么样的高手,哪可能让这么一只咸猪手偷袭成功,他连目光都没偏一下子,就不紧不慢地捏住了孙行的手腕。
等贺舒坐稳当了,他才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孙行一眼,放开他的手。
孙行讪讪地收回手,又把自己的杯子满上酒递到贺舒嘴边,半是诱哄半是威胁地说:“大明星不喝一杯?不喝可是不给我孙行面子。”
坐在他身边的李胜浑身汗毛都炸开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杯酒,看那架势但凡贺舒有一点要喝的意思,他就能立即出手给截下来。
只可惜贺舒根本没打算给这个面子。他冷笑一声,左手在孙行手腕处一点,那杯酒立刻脱手而出,贺舒右手运足内力,一掌就把它打了出去,正好撞到对面关佑鸣刚刚举起要拍照的手机,然后一滴都没浪费地扣在他手机上,淌了他满身。
“……”
这一手露得太漂亮了,整桌人包括被浇了加了料的酒的关佑鸣都傻了。贺舒斯斯文文站起身,猛地从地上单手拎起屁股地下的实木凳子,隔着桌子冲着关佑鸣就扔了过去。那半米高带靠背的大木头椅子在半空中足足轮了一圈,眼看就要砸到他脑袋上,关佑鸣才反应过来,吓得叫都没叫出来,就惨白着一张脸,狠狠闭紧了眼。
他是没叫出来,别人可都叫出来了。就见那把足够分量的大椅子,在全屋人尖的能掀开屋顶的“啊啊啊”尖叫声中,在关佑鸣头顶三寸处炸了个分崩离析,大大小小的木头块噼里啪啦砸了他满头满身。
贺舒轻“啧”了一声,像是不太满意椅子的质量,他转身轻轻拍了拍身边已经吓傻了的孙行,一道内力随之猛蹿进他的身体里。
孙行无端打了个哆嗦。
贺舒顺手把吓得魂飞天外的李胜拎起来,轻轻柔柔地笑了笑,“今日真不是个好日子,我先走一步了,各位请便。”
说完,他就拎着李胜大摇大摆地走了,还非常体贴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出了门走出好几步去,李胜才把自己离体的三魂七魄一个个塞回自己身体里,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你那么大的椅子,会会会会砸砸砸砸死人的!”
“磕巴什么,”贺舒嗤笑一声,撒开拎着他的手,“死不了他,我有分——”
贺舒的话音和脚步一起顿住,早就吓的跟惊弓之鸟一样的李胜一抬头也傻了。
五步开外的走廊里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男人,足有一米九的身高本就是压倒性的,再加上他那一身生人勿近的气势和俊美到常人不敢直视的脸,简直就像一把神光湛湛的绝世凶兵,把他周围所有人都比成了废铜烂铁。
贺舒不知为何,心突然错了一拍。
这感觉来得太过莫名其妙,贺舒明明知道,可他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目光从男人身上挂。他朝着男人极有涵养地笑了笑,从头到脚一丝错都挑不出来,完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像开屏的孔雀一样慢慢走到男人身边,轻轻一挑眉,“阁下可是认识我?”
周壑川静静地看着他,那一瞬间的目光复杂到无法描述,就好像把他小三十年的所有情绪都一股脑揉在其中,光是触之冰山一角,就让人觉得五岳三山加身一般沉重。
贺舒忽然来了一阵没来由的的恍惚和心悸。
周壑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良久,就在他身后的人都以为他随时会拂袖而去或是勃然大怒的时候,他竟然一丝表情也无地慢慢朝贺舒伸出手,“你好,我是周——”
三米外嘈杂的声音突然涌出来,关佑鸣摇摇晃晃地窜进走廊,遥遥指着贺舒大喊:“你今天敢出这个门,以后就别想在帝都呆了!”
刚刚沉静而古怪的气氛被立时打破,贺舒眼前心上不知何时被蒙上的一层异彩纷呈的迷雾咻地一下消失了个干净。他也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子暴怒,来得迅疾而激烈。他猛地看向关佑鸣,眉宇间似有一道雪亮的剑光闪过,杀气腾腾,锐不可当。他左手啪地扯下右手腕的袖扣,出手如电地朝着关佑鸣狠狠打了出去,那黑色袖扣快得奔若流星,在富丽古香的走廊里划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线,重重击在关佑鸣的胃部。
明明那只是个一元硬币那么大的袖扣,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那一下恐怕是疼惨了。果然,被打中的关佑鸣脸上的嚣张仍在,后背却不由自主地弓了一下,一个停顿后,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满面痛苦地捂着胃“哇”地一口吐了满地污秽。
整条走廊顿时一片死寂。
贺舒别回头,刚刚快要冲霄而起的怒火一瞬间消失了个干净,仿佛还是那个看起来过分漂亮的翩翩君子。他左手再次伸向右手,昏黄的宫灯下那纤长优美的手指就像是佛像的手,莹白如玉美不胜收。他动作优雅地挽了挽袖口,露出骨节圆润的手腕。
蓦地,贺舒抬头向周壑川粲然一笑,仿佛将这事上所有美好的、璀璨的、无法忘怀的的东西统统收归到那一双含情的眼睛里,一时间他身后整片艳丽的牡丹彩绘都成了他的陪衬,盛开在这一个足以令所有人神魂颠倒的笑容里。他慢慢朝周壑川伸出那他艺术品一样的手,不轻不重地却暧昧非常地把它放进周壑川来不及收回的手心里,牢牢握住。
他的声音清冽好听,如冷泠清泉柔柔拂过脸颊。
“在下贺舒,敢问先生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