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宝通、秦拜尧、青琴青鹤姐妹以及留下的那位范府大供奉等几人面色凝重地站在竹林前,沉默不语地看着那片雾雾蒙蒙的竹林,一时找不到入林的路。
秦拜尧运文气、开文眼,却一无所获,范府供奉施展知命境界的神妙手段,大袖飘飘,试图破开雾障,但徒劳无功。
“是方大家的阵。”秦拜尧摇头道:“除方大家本人之外,这世上能破此阵的人恐怕不超过三个。”
范府供奉闻言,停止破阵,袖手站到一旁,微闭双目,似对任何事情都不再理会。
范宝通急道:“方大家为什么要布阵阻……不对,方大家布下此阵,是为了困住老师?”
秦拜尧带着一丝绝望的神色点点头,语调谨慎的说道:“方大家要留下陈太傅了。”
范宝通在梁国时虽不喜读书,但对人族三位大家的敬畏和旁人无二,一般根深蒂固,此时听到秦大学士的话,隐约猜到什么,却只能干着急。
青琴青鹤却没有这么多顾忌,听到方诩大家要留人,当即不满道:“凭什么他说要留人便要留人,当初陈公子到我移花山庄做客,我家主人都是以礼相待,爱来就来,想走就走,怎地到这里还不让走了,这样做法未免也太蛮横了。”
秦拜尧忙道:“方大家留人必有用意,两位姑娘不要动怒。”
范宝通也安慰道:“或许是方大家与老师相谈甚欢,为了避免外人打扰,特设此阵也说不定。”
秦拜尧忙道:“此言有理。”
正说着,竹林里走出了一个年轻书生,那书生见到众人,先客气拱手行礼,然后问:“诸位都是小陈先生的朋友吗?”
秦拜尧回了一礼,道:“正是,陈太傅与我等一道来长安,今日我国使团便要回程,特来接陈太傅一起回去。”
年轻书生道:“家师已留小陈先生在石庐内读书,预备后年大比,诸位请回吧。”
秦拜尧脸色微变,急道:“方大家青眼陈太傅,我梁国皆以之为荣,只是我使团方出庐州之时,陛下和红玉公主曾下了严令,务必要将陈太傅带回梁国,倘若方大家果真有意收陈太傅为徒,须得由陈太傅先回庐州回禀我主,再行定夺。请小先生将老朽之言告知方大家。”
年轻书生道:“家师与小陈先生一见如故,甚爱其才,只道悉心教导两年,前程难以限量,一应拜师虚礼尽皆免除,至于贵国梁帝陛下那边,家师自有说明,老先生不必担忧。”
秦拜尧说了个“这”,没有后话,范宝通抱拳正要开口,那年轻书生对着他颔首致意,道:“家师曾与范老太爷有旧,也有分说,公子亦不必挂怀。”
年轻书生三言两语堵住秦拜尧和范宝通,范府大供奉不喜言辞,冷冷站在一旁,气氛就此陷入令人无奈的僵局,这时,青琴青鹤终于忍不住,齐声道:“我家公子才高八斗,何须拜你老师为师?而且你这荒郊野岭、破落竹林的有什么好,怎比得过我移花山庄,我劝你立即回去让你师傅快快放人,不然我们可就不客气啦,到时候烧光了你的竹林,恐怕你悔之晚矣。”
青琴青鹤相貌一模一样,一般明媚秀美,言语间虽无法无天,但不失娇憨活泼,年轻书生一时倒不知怎么接话,先躬身行礼,然后解释道:“这竹林有家师亲设的阵法,我见两位姑娘年纪不大,应当还破不了这阵法,因此在下并不害怕两位姑娘放火烧林。”
秦拜尧喃喃道:“果然……”
青琴道:“你师傅布的阵又怎样,陈国那个老头不也要布阵杀我家公子吗,结果呢?”
年轻书生只是微笑摇头,不再接话。
秦拜尧暗自沉吟了一会,敛起一些情绪,问道:“陈太傅可有话留给我等。”
年轻书生道:“小陈先生让我告诉你们说‘先行一步’。”
秦拜尧点点头,拱手道:“有劳带话。”然后回身对范宝通、青琴青鹤及反复供奉说道:“今日我们接不到陈太傅了,他能不能顺利回梁国,只能靠他自己,我们就按照他说的,先回梁国。”
范宝通道:“一起来的就要一起回去。”想了想,道:“这样吧,秦大学士、青琴青鹤姑娘你们先随使团一道回庐州,我留在这里等老师。”
秦拜尧道:“把你留在这里,回去如何向范公交代?”
范宝通道:“你直说我在此等候老师,爷爷自不会怪你。”
秦拜尧仍旧犹豫,范宝通道:“有我在此等着,待老师破阵而出后,我可以随时替他安排最快的车马。”
秦拜尧一听有理,只好同意,青琴青鹤道:“我们两也要留下。”
范宝通点头同意。
几个人看了竹林几眼,又看了那年轻书生一眼,遗憾离去。
李若愚返回石院,将与范宝通、秦拜尧等人的见面情形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方诩和姜仲,姜仲微笑不语。
早饭之后,姜仲既没有问学方大家,也没有辩学李若愚,更没有回房读书,而是饶有兴趣地在石院内踱步。
方诩持卷坐在桌旁,也不理会他,李若愚收拾完碗筷,倒是看了姜仲几眼,给老师倒茶的时候问了句“仲王子在做什么”,方诩道:“丈量石院四边的长短。”
李若愚恍然,笑道:“弟子明白了。”
姜仲此时的确是在步量石院的长度与宽度,但他并未指望仅依靠这点来破阵,只是出于好奇和习惯,就像第一次去范府后园见范老太爷,他也曾做过类似的事情。石院横走十九步,纵行也是十九步。
临近晌午时,铃声又响起来,方诩照旧问姜仲“来者何人”,姜仲答道:“应该是长安的老朋友。”
李若愚仍旧出去接待,正是杨奇策、杨灵瑶和项起三个人。
“老师留下小陈太傅,就是为了让他忘记尘外琐事,从而专心于文道,三位请回吧。”
李若愚站在竹林边,温文尔雅、谦虚忠厚地婉拒着三人,一如之前婉拒范宝通等人。
杨奇策见状,稍作沉思便大致猜到方大家用意,不再勉强李若愚,道:“替我们带句话给小陈先生,有几位朋友会一直在竹林外等他。”
“必定带到。”
“告辞。”
“恕不能远送。”
陈人中被困温故庐的消息遂在长安城传开,那些士子们听说,自然无不羡慕,而那些已经知道陈国不日要对梁国用兵的高层人物也已经捕捉到了方大家的用意,不得不对之前的某些计划做些改变,包括姜帝与玉堂太子。
“老师是想驯服陈人中为我大姜所用。”
姜国御书房,姜帝与几位重臣聊起方大家留陈人中的事情,拥有第一发言权的顾厚庵立即给出自己的解释。
姜帝一听,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看向姜宇堂,道:“宇堂,你过几日亲自去趟温故庐,一来替朕看望方大家,二来顺道安抚亲近一下那个陈人中,以免他日入宫做事,不便驾驭。”
宇堂躬身领命。
一位大臣道:“那个陈人中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倘若真能为我所用,倒真是一桩喜事。”
姜帝道:“有方大家亲自出手调教,岂是他能抗拒的?”
众臣应是。
其后几日,陈人中留在温故石庐的消息以长安城为中心,向四方扩散开去,在越来越多学子们的嫉妒与艳羡中,姜仲始终没有跟方诩或者李若愚聊只言片语关于学问上的事情,方李师徒二人既不主动引导,也不刻意回避。三人在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
姜仲白天绕着石院散步,看竹林,望远山,晚上躺在院中,看星星,看月亮,既不聊诗词歌赋,也不谈人生哲学。
直到第五日,姜仲忽然请李若愚弹他自制的那把文武七弦琴,李若愚欣然答允。
第六日,姜仲开始读书,只不过他只是一个人闷头读书,不与方大家、李若愚交流,方大家这些日子对姜仲也是不闻不问,照常读书、做批注、跟李若愚讨论诗文。
直到第十日,恰巧杨奇策等人和范宝通等人一道来到竹林,通过李若愚为他们传话、传信笺,李若愚似乎乐此不疲,从无推拒。
方诩趁着李若愚接待两边客人的时候,问姜仲:“十日下来,人中可已习惯这窄院陋室?”
姜仲道:“岂止于习惯,渐渐沉醉其中。”
“如此说来,人中已做好了准备?”
姜仲摇头,道:“岂敢便言做足准备,只是利用这几日闲暇时光,好好揣摩和体悟了方大家对我的良苦用心,感动之余,不免想班门弄斧一番,以一小文相赠,拜请方大家斧正。”
方诩哈哈笑道:“当然可以。”
对于姜仲连续数日沉默寡言,貌似淡然,实则苦思破阵之法的行为举动,方诩大家心如明镜,今日他终于主动提出破阵,心里不免也有一份好奇存在。
姜仲弃纸笔而用刀竹,引玉月文胆一笔一划,开始刻字: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一股清冷孤高的文气柱凛然升起,升至半空,忽而兵分三路,一股飞向屋后那两座山,一股降落在屋前那条小河,最后那股变柱为片,覆盖在石屋上空。
方诩见此文气柱,暗暗点头赞叹,再读姜仲小文,不禁脱口赞了一句“好”。
姜仲继续刻字:“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这几句刻完,却是一团文气飞升而起,与覆盖在石屋上空的那片文气融合在一起,将覆盖的面积拓展了些许。
方诩仍是笑赞,又道:“过奖了。”
这时,竹林外的李若愚、杨奇策、杨灵瑶等人也看到石庐这方的异象,李若愚脱口道:“小陈先生要破阵了。”说罢,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一片文气。
石庐内的刻字仍在继续: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连续两团文气升空,石屋上方《陋室铭》所聚文气已然可以正面对抗樊笼阵第一层,不过姜仲以玉月文胆牢牢把控住那一片两道文气,面色忽而肃然恭敬起来,落刀出字:“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轰隆隆~轰隆隆~”
这两句话一出,天上连滚两道闷雷,姜仲所聚文气终于和樊笼阵短兵相接。两道雷声之后,忽然两道闪电般的文光从天而降,生生在樊笼阵上方刺出两道裂缝,最后殊途同归地笼罩住姜仲。
两位前代大贤鸿儒诸葛亮与扬子云分别降下文光,替姜仲护卫,助他写出圣言!
石庐内方诩正色起身,对着两道文光行拱手礼,竹林外李若愚和杨奇策分别一揖到地,行躬身大礼。
“孔子云:何陋之有?”
最后一句话几耗尽姜仲所有气力,好在他总算完成落刀:
圣言出!
“咔擦咔擦咔擦!”
石院上空忽然连着炸开数声焦雷,接着天空忽然降下一场光芒万丈、耀眼夺目的金光雨。
“嗵嗵嗵!”又是三声巨响,樊笼阵最终于圣光之下无处遁形,悍然自爆。
方诩脸上变色,禁不住咳了几声。
而长安城见此圣光的所有文士学子无不俯身跪拜。
与此同时,鲁国夫子庙也在发生一桩异象:鹿鸣榜、杏榜、金榜三榜忽然莫名震动起来!今日负责照管夫子庙的那位执事吓得脸色剧变,忙跑去禀报孔大家,孔孝儒急速赶来,果见三榜齐震,忙折身出了夫子庙,抬头看向西北方,震惊道:“有人请出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