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姜仲受姜红蝶离魂小流星锤之力坠入上都渠之后,曾现乌云遮月之景,当时诸葛星辰正站在观星台之上,他也知道自己那位关门弟子正在行弑兄逆举,不过任他观遍漫天星辰,算尽红尘玄机,也无法把当时那一角黑夜与帝王命星联系在一起。
直到陈通以文气所化玉斧大阵困住姜仲,天上再度云移月隐,诸葛阁主终于灵光乍现,将七夕星光、明月乌云等种种异象前后串连,真相呼之欲出,到了姜仲吟出《水调歌头》,以致光华耀世,人间共月时,诸葛阁主终于彻底解了恩师所留的那句预言:
“人中龙,临下尘。天一统,付真人。”
“人中龙”并非暗指,正是七王子姜仲的名讳,与他化名“陈人中”亦如出一辙,他就是那位一统天下的“真人”。
即便身为星辰阁阁主、人族最强国国师,诸葛星辰解开此预言之后,仍然心绪难平,激动不安,遣走了徒弟姜红蝶之后,立即赶往长安城外那座石院。
放眼整个姜国,够资格与自己分享这个惊世天机的只有方诩大家。
“国师适才说有事要我帮忙,不知是何要紧之事?”
方诩作为人族三大家之首,渐窥天人之道,万事不萦于怀,初窥天机的那丝心绪波动迅速平静下来,望着诸葛星辰问道。
诸葛星辰正色道:“诸葛恳请方大家将梁国陈人中留在姜国。”
方诩点头道:“他本就是姜国王子,留在姜国是理所当然,国师还有别的意思?”
诸葛星辰道:“某夜观天象,发现南方毕宿失常,天狱忽绽耀眼光芒,此二迹象皆预示着梁国不日即遭外敌侵国,再无安宁,倘若仲王子此时回梁,恐怕会身陷此劫。”
方大家问道:“如今人族正联盟抗魔,应当万众一心,谁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诸葛星辰道:“方大家未见陈国东宫此时已被夷为平地?”
方诩沉默不语,片刻后道:“如此说来,陈国侵梁乃是蓄谋已久。”
诸葛星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重新将茶杯放回,道:“陈国本就好战,又兼人屠元帅坐镇,伐梁之心只怕早就有了,只是碍于姜国牵制,一时不得其手,后来陈帝欲使‘先联姻,后吞并’的迂回之计,不料庐州七夕诗会上,仲王子横空杀出,陈太子铩羽回国,之后又有‘帝王星’传言四起,某家料想,陈国便是从那时才最终定了伐梁计划。”
“如今陈国难道就不怕我姜国了吗?”
诸葛星辰叹道:“当初姜国容不下七王子,如今同样容不下点星邀月的才子,皇帝陛下及宇堂太子不会容许身负帝王星辉的梁国太子身边有这样一位大贤之人辅佐,而且,梁国若灭,姜国所得利益不会少于陈国,如此一举数得之事,咱们的这位皇帝陛下只怕不会拒绝。”
方诩道:“姜帝会坐观鹬蚌相争。”
“因此,某家才要请大家务必留下七王子,勿使他身陷险地。”
“倘若他不知陈国侵梁,我便随意杜撰一个缘由留他一年半载不在话下,倘若他已经知道陈国即将对梁国用兵,此事就难办了。”
诸葛星辰目光灼灼,道:“方大家,不论如何,哪怕不得不动用非常手段,都请您一定留下仲王子。陈国对梁战端一开,人族联盟必将为之动摇,届时魔族一旦异动,后果不堪设想,仲王子既已上应帝王星,我星辰阁怎能不助其一臂之力?”
方诩道:“国师要助仲王子夺下姜国嫡位?”
诸葛星辰双目深邃,悠远目光跃过石院,投向远方光暗交汇之处,不答反问道:“大家认为魔族强人族弱的根源在什么地方?”
方大家道:“在人心不齐。”
“正是,自我人族一分为十之后,实力日益弱于魔族,究其根源在于人心不齐,在于国不统一。纵观古史,若要使人族真正免于兵祸,彻底解决魔族之患,必得圣主出世一统人族。如今契机已现,正当推波助澜,还望方大家明鉴。”
方诩道:“阁主这般胸怀倒让老夫心生惭愧了。”
诸葛星辰忙道:“方大家乃人族文气之宗,只于这石院中读书饮茶,便能威慑魔妖两族不敢轻举妄动,何来惭愧之说?”
方诩微笑摇头,道:“阁主所请之事,老夫就此答允,尽管于人族之兴,老夫另有看法,但诸葛阁主有此胸怀,老夫无论如何要予以成全。”
诸葛星辰躬身道:“诸葛谢过方大家。”
方诩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然后转头吩咐李若愚:“若愚,去将仲王子请来院中,为师有话与他说。”
李若愚听完老师与诸葛国师的对话,正自震惊莫名,一时心内翻江倒海,竟没有听到老师叫自己。
“若愚。”方诩又叫了一遍,李若愚这才回过神,忙应道:“老师。”
“去把仲王子请来院中。”
李若愚又是一怔,随即躬身应“是”,与诸葛国师颔首一礼,再次出了石院。
李若愚行至长安城城门前时,恰好遇到一队商车正要趁夜出城,门前守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之后,没有异常发现,随后又得商队领队强行往怀里塞了一袋什么,愉快地开门放行。
李若愚让在一旁,待商车队走完,才上前跟那位中郎将申请入城:“在下奉家师之命,入城请一位客人,请将军放行。”
那中郎将一看是方大家高徒,哪里敢拦,先回了一礼,然后请李若愚入城。
……
“嗒嗒嗒……”
长安城某条偏街上响起一串马蹄声,正是梁国使团马车从鸣玉坊回使团公馆。
姜仲、范宝通、女扮男装的青琴青鹤以及不知从哪里来的范府三位伙计坐在马车中,而一同前去鸣玉坊的玄麟太子、杨剑鸣少侠和一位范府大供奉已不见了踪影。
马车行至街道尽头,刚转弯上了使团公馆所在那条大街,忽见路口立着一个人影。
“吁~”马夫扯住缰绳,停下马车,对着月下立着的那个人拱手道:“请这位朋友让一让道。”
那人也对马车拱手,说道:“在下李若愚,特奉家师之命来请小陈先生过庐一叙。”
那马夫道:“不知令师何人,这么晚了,还要请我们陈太傅?”
“家师温故石庐主人。”
那马夫也是经年待在长安,自然知道温故庐所住何人,抖声道:“是方、方、方、方大家要见陈太傅?”
李若愚颔首道:“正是。”
马夫还未回头叫人,姜仲已经探身出来,拱手道:“方大家要见我?”
“是。”
“现在么?”
“是。”
姜仲想了想,道:“好。”然后从马车上下来,回头道:“殿下、通少,稍后赏月小宴,你们依计照常进行便是,我有诸多疑问要向方大家请教,今晚不必等我回来了。”
车内范宝通道:“知道了。”
姜仲随李若愚出城往城外赶去,到石院时已是四鼓时分,诸葛星辰早已离去,院中只剩方诩大家,正在亲自煮茶。
“晚生陈人中拜见方大家。”
姜仲见到方诩,行了一个见师大礼。
方诩忙走过来扶住姜仲,目光殷切,温声道:“七王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姜仲讶然,旋即了然,摇头道:“在下陈人中,方大家是否认错人了?”
方诩点点头,道:“是我认错了人,你是陈人中,对对,陈人中,来,坐吧。”
姜仲坐在诸葛星辰方才所坐的石凳上,行止谨遵弟子礼节,拘谨而真诚。
方诩笑问:“玉饼夜宴时,你说自己不识陈公达,不知小陈公子是否认识老夫。”
姜仲道:“晚生曾读方大家所著《方易》与《断章》,获益良多。”
方诩笑道:“那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作了。”
姜仲道:“方大家治学严谨,大公无私,是真正的文学大儒,晚生素来敬仰。”
方诩道:“小陈公子莫要再颂扬老夫,以免老夫饮茶而醉。”
姜仲道:“晚生句句发自肺腑,方大家直呼人中其名便是。”
方诩点了点头,道:“然而老夫像人中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成就不如你远矣。”
姜仲道:“只因高人在前,我辈侥幸,得立于高人之肩。”
“年少才高,才高而逊,你能有这般认识,实属不易。”
“方大家过奖了。”
方诩伸手请茶,自己也端起茶杯,以杯盖刮茶,道:“近日老夫着笔批注《陶潜集》,其中有许多不尽了然处,又无人辩解,着实苦恼,如今人中既来我姜国做客,老夫倒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人中应允。”
“方大家尽管吩咐,凡晚生力所能及,必当尽力。”
方诩道:“老夫希望人中能在这石庐中待上两年,一边读书预备后年大比,一边助我批注《陶潜集》,不知人中意下如何?”
方大家此话等于是立意收徒,拜鸿儒为师乃是人族十国所有学子最梦寐以求的荣耀,堪比金榜题名,这个机会此时突兀地摆在了姜仲面前。
姜仲难掩感激与惊讶,站起身,再行大礼,道:“能时时面听方大家教诲,是晚生一直以来的夙愿,只是……只是晚生此时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即日返回大梁,还请方大家谅解。”
方诩也没觉得如何意外,问道:“人中有何要紧事,竟比大比还要重要?”
姜仲摇了摇头:“此事事关梁国安危,恕晚生不便明言。”
方诩“嗯”了一声,也不勉强,道:“既然如此,老夫只好另想主意,不过今夜人中既来了石庐,不妨随老夫进屋看一看老夫最新批注的《归园田居》第一首。”
“是。”
姜仲跟着方诩进入石庐,一径来到书案前,方诩指着桌上的纸稿道:“你看看。”
姜仲拿起纸稿一看,果然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一》,先读了一遍原诗,不过正当姜仲读到诗的末尾时猛然发现,这首诗居然少了一句。
《归园田居·其一》原诗最后两句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而姜仲手上的诗稿只到“久在樊笼里”便戛然而止,显然是漏了一句。
难道是方大家疏忽了吗?不可能,方大家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想到这里,姜仲玉月文胆猛然一颤,忙抬头看向方大家,只见方大家面露不忍,道:“老夫不得已设此樊笼小阵,暂留仲王子,还请仲王子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