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见状一颗悬着的心猛然一沉,脸色稍微发生些许变化,依然强自镇定。可他的手,已经忍不住开始用颤抖出卖他。
老李头抬了抬眼皮,松开手道:“陛下不用担心,情况并不像草民想象中那般糟糕,虽然不好调理,却也不是没有调理的可能。”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之后,朱佑樘猛然松了口气。
就算老李头说的是调理而不是治愈,他都感到十分满足。
他现在很需要时间,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二十年,他不期盼长命百岁,只希望还在襁褓中的皇长子能够长大成人。
他还要亲眼看一看大明的盛世江山,那是他个兄长共同努力的结果。
老李头可不知道皇帝心里面发生了这么多心理变化,直接拿着东暖阁朱佑樘的御笔开始在空白圣旨上奋笔疾书。
一道药方不消片刻便写了出来,细心吹干墨迹,老李头将‘圣旨’往还在椅子上傻笑的朱佑樘怀里一塞:“陛下可让宫中御医看看这个方子,其他药材让御医负责,药引龙烟草不用担心。还有,草民一路车马劳顿,希望陛下能给草民一个落脚之地。”
朱佑樘回过神来,连忙道:“是是,神医说的是,朕马上就安排。”
“来人,马上把圣旨交给刘御医,让他将药方上能配的药物配齐。给神医在偏殿安排一间房,让人收拾干净,按贵妃礼待之!”高喝一声,汪直进来之后朱佑樘直接吩咐。
汪直躬身领命,顺便用阴鸷的目光看了老李头一眼。
后者笑眯眯的坐在椅子上,喝着只有皇帝喝得起的雨前龙井,模样惬意。
“多谢神医救朕性命。”就算他是九五之尊,也抵御不了死亡的恐惧。
他的镇定,只是表面上的,当得知自己有活下去的希望之后,他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想要欢呼雀跃。
老李头探头朝外面看了看,站起来将门关上后道:“陛下还是不要跟老头子客气了,神医二字,草民实不敢当。若是陛下不嫌弃,可同文轩一般称草民为老李头。至于什么贵妃之礼,那就不需要了。老头子乡野草民,江湖游医,有口吃的,有个地方睡觉就知足了。”
“前辈如此大恩,佑樘怎能不知恩德。”朱佑樘故作不悦。
老李头可不管你是装的还是真的,扭过头道:“您是皇帝,我是草民,普天之下,您要什么有什么。老头子浑身上下,现如今也就剩骨头还算硬朗了。还是那句话,老头子进京,冲的是张文轩,而不是您陛下的身份。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张文轩死乞白赖的恳求,就算陛下发下海捕文书,也未必能让草民活着入宫。
老头子不知道你和文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狗屁帝王心术。既然文轩相信你是有苦衷的,老头子也只能听之信之。
病,我治了,自由也没了,至于能够让陛下多活多久,老头子自己也没有把握。
陛下能够做到老头子要求的,多活个三五十年不成问题,若是做不到,明天驾崩也是有可能。
小老儿天生不会说话,要是说了什么陛下不爱听的,陛下拉小老儿出去剁了也成。”
这种江湖人说话向来都是直来直去,而且也不懂得拐弯抹角。骨子里有一股自己都觉得有些厌恶的傲气,不管面对什么人,本事越大的人越是倨傲。
老李头就是这样一个有几分本事,傲气凌云之人。
好在朱佑樘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更何况他抓住了老李头这一线生机,巴结还来不及,哪里敢得罪老头。
听了老李头的话,朱佑樘沉默许久,尽管总感觉老头话里都是帮张儒说话,心里却也承认老头所言。
那位兄长,虽然不是自己的血亲兄弟,实际上所做的事情,却不比血亲兄弟差多少。
老头脾气比较古怪,这是典型的江湖人习性,他要是在意了,那他就不是朱佑樘了。
不好在这个话题上跟老头纠结,朱佑樘轻轻笑道:“前辈所言句句实话,虽然有些直接,却也是一片好心,朕岂会善恶不分。前辈放心在宫中住下,会有专人安排前辈食宿。不过朕的病,知道的人不多,还请前辈代为隐瞒一二。”
像老李头这种人老成精的人物,又怎会听不出朱佑樘话里的意思,马上接口道:“皇上要是想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那可真问错了人。张文轩纵有通天手段,也没法得知深宫内院的事。更何况如今他不过是一个闲散富家翁,就是有心打探消息,陛下身边的人也未必肯告诉他。
病,是小老儿第一眼看出来的。
张文轩之所以找小老儿,不过是他知道陛下先天体虚。他和小老儿说,离开朝堂,最担心的只有两件事,其一便是陛下的身体,其二才是海运是否通畅。”
老李头不可以这么解释一下,朱佑樘还没有那么多怀疑,他这么一解释,朱佑樘反而是疑窦丛生。
只是皇帝善于隐藏情绪,并没有让老李头看出端倪。
他确定身边有人讲自己生病的消息告诉了张儒,而且是在自己吐血之后第一时间将消息传了出去。
心中几个可能走漏风声的人物里面,他最为担心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貌似忠厚老实的怀恩。
他身边的太监,跟张儒关系好的没几个,以前张儒跟覃吉就是相生相克,后来的萧敬更是不敢在张儒面前龇牙。汪直也算是张儒的老对头了,按理来说不会跟张儒有太好的关系。唯一跟张儒关系不错的,只有怀恩。
安顿好李老头之后,朱佑樘拒绝马上治疗,而是将怀恩叫进了东暖阁。
曾经因为帮助朝中正直大臣几次被发配的怀恩已经老了,满头银丝贴着头皮,一双老眼总是眯着。脸上到处都是老褶子的他,连走路都有些站立不稳。
朱佑樘有些复杂的看着这个老太监,责问的话堵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怀恩低眉顺眼的站在下首,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次皇帝召见,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等了很久,朱佑樘终于开口:“朕生病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虎哥是怎么知道的?”
他这话不像是责问,似乎是在自问,又似乎是在问怀恩。
能够在皇帝身边历经数次沉浮的太监,没一个是简单的角色,怀恩自然也不例外。
他听出了皇帝华中的弦外之音,也不解释,只是反问:“陛下是怀疑老臣?”
朱佑樘被问得有些尴尬,干咳一声道:“朕没有那个意思。”
怀恩笑道:“不管陛下有没有那个意思,老臣在陛下身边的时间都不可能太久,最近老臣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昨夜出恭,竟然还尿湿了鞋。如今年青一代已经成长起来,虽然不是太成熟,却也勉强可堪一用。
老臣恳请陛下看在老奴多年尽心伺候的份上,让老臣归老。”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皇帝面前自称奴才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失去子孙根之后连男儿傲气都一并丢掉的。
怀恩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直都秉持着自己的本心做事。
所以那么多次沉浮之后,他依然活着,并且备受重用。
只是他的话,等于变相的承认了向张儒通风报信是他所为。
就算他想要归老,在这个时间点提出来,也不是很明智。怀恩不是脸这个问题都不懂,而是他懒得解释。
朱佑樘十分疲惫的挥了挥手:“把你手里的事交代一下,明日,朕让人送你出宫。南郊有一栋宅子,里面仆妇五六人,青壮十余个,良田上百亩,足以让你安度晚年了。”
轻飘飘一句话,让一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大太监彻底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没有权利,这些只能够在皇帝身边仰人鼻息的太监,其实就是一个孤独的身体残缺之人。
“老臣谢主隆恩。”怀恩脸上并没有丝毫不满的神色,相反,他心中对这样的结局感到十分满意。
多少太监没办法活到他这个年纪,又有多少利欲熏心的太监最后不得善终。能够有一个安度晚年的机会,他很满意。
出东暖阁,走九曲回廊,路上闪出一人。
怀恩眼皮都不抬:“明日老夫便要离开,你好自珍重。”
天色很暗,来人的面容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人却十分恭敬的朝怀恩行了一礼:“多谢!”
怀恩笑了笑:“无妨,以后好好辅佐陛下。我们虽然身体残疾,却也并非没有志向之人。”
来人很干脆的跪下给怀恩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后,他声音哽咽:“我已经错过一回了,不会错第二回。”
怀恩满意的点了点头:“希望,这次你的选择不是一个错误。”
说完,他绕过来人,慢慢朝前面走去。
那暗处的黑影在原地站立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怀恩的背影,怔怔出神的黑影才回过神来,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再次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