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儒黑着脸坐下,盯着年轻人的脸看了好一会:“你认识我?”
年轻人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摸下颚的胡须,动手的时候才发现自由被禁锢,哂然一笑道:“张大人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小人这个小人物了,小人却是记得张大人的。当年痛殴万天,张大人的雄风,可是让小人好生羡慕呢!”
经过年轻人的提醒,一个身影映入张儒的脑海。
同样是白衣,只是张儒印象中的那个白衣年轻人脸上写满了义愤,根本不像眼前的人这般恬淡。
“你叫王尚彬,出身商贾之家,有举人功名,暂时不曾考取进士。”张儒一字一顿地道。
他真的没想到,当初在一个小客栈里面遇到的人,如今竟然是以敌对身份坐在自己的对面。而且眼前的年轻人,脸上一点都没了当年的稚气,反而多了几许意味深长。
化名卢飞的王尚彬笑了笑:“承蒙督帅看得起,竟然还记得王某这个小人物。”
张儒也笑了:“在万家全盛时期敢怒骂万天的人,我自然要好好查一查才行。我倒是很好奇,你这个还有分傲骨的读书人,怎么就来延绥这种苦寒之地当一个仓大吏?”
他自然不认为王尚彬是混不下去了才跑到延绥镇来当仓大吏的,对方来此,一定有他的目的。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说出来督帅愿意放过不才?”
“那要看你说出来的,有多重的分量,而你,在你身后的人心中,又有多重的分量。”
“不才可替保国公向督帅问声好。”
“这里的生意,保国公占几成?”
王尚彬伸出七个手指头:“延绥这边,七成,九边总计,三成。”
“保国公如此倒行逆施,王兄就甘愿为虎作伥?”张儒挑眉问道。
王尚彬拱了拱手:“督帅还是叫我卢飞吧!来了延绥,卢某早已忘记自己的本名了。”
他这么说有自己的考量,如果说事情败露,事后朝廷追究下来,以朱永的功勋和势力,未必会受到上面的责罚。而他作为真正的经手人,却不免会成为被推到前台来的傀儡。不想牵累家人,他只能忘记自己的本来姓名。
张儒正色道:“那么卢兄,你真的甘愿为虎作伥?”
卢飞笑道:“什么叫倒行逆施,什么叫为虎作伥?督帅才来延绥多久,巡视九边的时间又有多长,督帅怎知边军就真的已经糜烂?督帅久居京城,又知不知道京城那些文官吃相有多难看,不说别的,就说户部的大小官员,每年从军饷里克扣的银钱,就足以让一个小吏购置三品大员才能住得起的豪宅。层层盘剥下来,还能剩下多少军饷?一石军粮,非战之时,到士卒手里的只有不过二两。”
张儒冷冷道:“这种窘状,不正是败卢兄这样的国之蠹虫所赐。”
卢飞拍掌道:“卢某今日所为,也许会让卢某背上一世骂名,但是卢某不后悔。卢某是个文人,出身商贾之家,却喜欢功名但在马上取这样的诗句。这大明九边大战不多,小战不断,那些百战余生的老卒连个去处都没有,每月的抚恤饷银,最后也成了那些酷吏的囊中之物。卢某所为,不过是为了多保全一些老卒,不让边军寒了心而已。
我不否认,边军中也有不少败类,但是至少保国公不是,我也不是。
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从朝廷来的银子里,能够少一些被人染指的,那些为国征战的将士们,能够少一些受冻饿而死的,哪怕卢某死后洪水滔天,又与我何干!”
“大明不是你们的大明。”张儒瞪眼道。
卢飞浑然不惧:“天下却是天下人之天下。”
张儒偃旗息鼓:“查京官,本将没有那个权限。”
交谈一炷香时间,这是他头一回在交谈的过程中带上本将二字,之前,他一直都是以朋友的身份在跟化名卢飞的王尚彬交谈。
卢飞惨然一笑:“不才知道,但是督帅手里有王命旗牌,可以查边军将领。”
张儒叹了口气:“我时间不多,八月之前必须回京,现在是四月中旬,三个月时间本将必须快马加鞭巡完九边。不说其他地方,光是这延绥数万将士之中,几人忠奸凭本将手中那不到一千的锦衣卫,根本查不过来。”
卢飞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卷好的白纸:“不才这里有一份名单,倒是可以替督帅分忧。督帅可能做不到彻底将顽疾祛除,凭借这份名单,至少能够杀鸡儆猴。”
将纸卷打开一看,发现是一串串人命,包括这些人的官职,现在所在的位置,在延绥镇范围内所置办的产业和家庭构成。内容十分详细,堪比锦衣卫缇骑精心炮制出来的卷宗。
张儒不由对卢飞高看了一眼:“以前一直以为卢兄只是个读书人,没想到卢兄还是个刺探高手。”
卢飞笑道:“离京数年,不才一直扎根延绥,要是这点东西都拿不出,保国公大人哪里放心将我放在这里。”
张儒闻言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纸卷:“这是什么意思?”
卢飞淡淡道:“督帅可以将这个当做是保国公的见面礼,也可以当做是我这个受人滴水之恩想要涌泉相报的读书人的报答之物。当然,卢某最希望的,是督帅将这名单当做保国公的见面礼。”
“你倒是对保国公死心塌地的。”张儒道:“保国公给了你什么好处,这种掉脑袋的事你也肯帮他扛。”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需要好处才会去做的,就像以前我在长沙府认识一个叫刘鹏的读书人,他最后死在大同边镇,连一份最简单的抚恤都拿不到手,他同样没有任何怨言。用拿笔的手拿到,死战沙场,在一块破石碑上留下一个名字,他也没觉得不值。”卢飞沉思片刻后道。
张儒猛然站起:“你认识刘鹏?”
那个在老虎口战死,却因为不是大明边军而拿不到抚恤,家中已经没有任何亲族的读书人,他的名字现在就刻在老虎口关城外的石碑上。和他的名字一起刻在那块石碑上的,还有大同左卫和老虎口守军战死者一万三千七百一十四人。
这块碑,是当地老百姓刻上的,朝廷只是答应为屠胡和战死在鸦角山的三千老卒树碑立传,可没答应为这些战死的边军树碑。
百姓,用他们的实际行动,祭奠了已经魂归九天的英雄们。
卢飞解释道:“我和他是同年,他负笈游学,还来榆林城找过我,不过只是短短聚了几****就走了。那时候大同在打仗,听说他要去大同,我还劝过他,只是没想到,那日一别,竟然成了永别。”
“他是个英雄。”张儒沉声道。
虽然看不起朝堂上很多只知道相互攻讦的文人,但是对这种真正视死如归,有着一身硬骨头的读书人,张儒还是打心眼里敬佩的。
也就是刘鹏在这个世上没有留下半个亲族,不然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将他的亲人接到京城,给他们最好的生活。
“我不希望大明出现那么多英雄,因为出现英雄的时候,往往都是世道不公的时候。”卢飞不无感慨地道。
张儒点头应和道:“是啊,大明现在需要英雄,我也希望有朝一日大明不需要英雄。”
话题的转变,让气氛变得沉闷起来,两人各自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之中,尤其是认识刘鹏的卢飞,想到那个有些孩子气的同年,心中不由隐隐作痛。
半晌后,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卢飞小声道:“该文的话也问完了,不知道督帅对学生是杀,还是放?”
张儒撑颚思索了一会道:“保国公的礼物本将收下了,不过本将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卢兄能够转告保国公。”
“督帅请说。”卢飞正色道。
张儒道:“京城风云变幻莫测,本将巡查九边,本就是为了防范于未然,所以,本将想要问保国公要一个态度,要一个陛下龙驭宾天之后,他到底站在谁那边的态度。”
“哦,将军想让国公大人站在什么立场?”卢飞挑眉问。
他自然知道张儒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故意反问,不过是为了确认张儒的态度而已。
不认为他能做主的张儒笑道:“自然是站在太子那边,就算保国公实在不看好太子,也请保国公不要插手任何事情。毕竟南徐北朱,大明朝还只有这两位国公,手里是握着兵权的。”
徐自然指的是自成祖之后永镇南京的徐达后人,现在掌权的是第六代魏国公徐俌;朱指的则是八次领将军印信,如今实际上督延绥、宁夏、固原、甘肃四镇兵马的实权总督朱永。
张儒是朱永名义上的上司,实际上张儒如果不拿出王命旗牌,想让这位老国公俯首帖耳,基本上不可能。
听到他的要求后,卢飞莞尔一笑:“此事无需汇报国公,不才便可做主。督帅放心,有朝一日若是有人敢扰乱太子登基,延绥、甘肃、固原、宁夏四镇三十七万兵马,必会出兵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