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已经因为皇帝发话而变得平静的朝堂再次掀起轩然大波,多少士卒战死沙场,从来就没有永刻丰碑的说法。
那些能够永刻丰碑或者青史留名的人,一般都是战功卓著的将领,谁会在意一个已经死了的小卒子?
兵部尚书张鹏头一次站出来跟张儒唱反调:“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大明边军战死者不计其数,开国以来更是数不胜数,此番战胜鞑靼,本就不是朝廷意思,若是再树碑立传,只怕会让百姓以为陛下穷兵黩武啊!”
“张尚书此言甚是,还请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意见是张儒提出来的,结果这些大臣的做派,闹得好像是皇帝朱见深要给那些战死的将士树碑立传一般。
一个普通人被冤枉了心里尚且会不舒服,更何况是一个皇帝呢!
朱见深的脸色垮了下来:“朕三思过了,张儒这个提议倒是很不错,那么多为大明战死的壮士,不仅得不到应有的荣誉,反而还要饱受诟病。不管主将如何,士卒无错,为他们树碑立传,乃是应有之意。”
“陛下,那群军中丘八,凭什么能够得到这么大的荣耀。”有人不满的站出来反驳道。
说话的是御史台的言官。
名叫郭松的言官很年轻,进了御史台之后一向都是默默无闻,可今日,他却在金銮殿上,对皇帝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个从江南道好不容易考取进士的年轻人,希望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天下人,我是个不怕死的言官。
所以,他根本没管周围那些武将杀人的目光,也没管身边同僚同情的眼神,只是直愣愣的看着龙椅上的朱见深。
朱见深怒极反笑,正要开口说话,张儒已经出声了:“凭什么?就凭他们讲自己的一腔热血洒在了祖国的边疆,就凭他们中间没几个能够活到老享受天伦之乐,就凭一群三十多岁的丘八连个媳妇都没有。”
“张大人不妨问问满朝大臣,谁不是为国计民生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光凭你说的那些,还不够。树碑立传,非圣人不可。一群连圣贤道理都不懂的丘八,不配树碑立传。”打定主意将张儒得罪到底的郭松选择性的忽视了张儒眼中喷出的怒火,故作镇定道。
御史台洪修恨不得跳出来一巴掌将这小崽子当场打死,连他都不敢当着一帮武将说这样的话,这年轻人竟然如此不知死活,摆明了就是把御史台往死里坑。
可现在张儒和郭松在对峙,他又不好跳出去。
如果他在这个时候跳出去,只怕马上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开玩笑,在大明的朝堂上的确还没有出过武将殴打文官的先例,可之前张儒可是当着文武百官和皇帝的面打了一个文官的。
再加上对张儒的大名早有耳闻,洪修自然比郭松要清楚张儒做事的方法和分寸。莫名其妙挨一顿打,还是没处诉说的报答,他没那么蠢。
果然,张儒马上上前一步。
不过他没有马上动手,而是眼睛紧紧盯着郭松:“鸦角山的屠胡尚且不说,他死的时候眼睛闭不上,身体倒不下,就连巴图蒙克的儿子巴图别离都要叹着气赞他一声勇士。
三千老卒没有一个是面对大明方向战死的,所有人的脸,都朝着北方。
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不过十七岁,最老的已经年过半百,死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里面除了仇恨和杀意,什么都没有。
死得最惨的那个半边脑袋到现在都没找到,身上插着三十七支箭矢,他手里还握着一个枪头,五指全部被枪头弄断了,但是他没有撒手。
老虎口守备林无敌丢了一条胳膊,胳膊上海缠着纱布他就敢带着人冲杀,他身上增添了十几道伤疤,随便一两道就能要人性命。
几万战死的儿郎里面,有的人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有的人刚娶了娇妻,可他们没有享受新婚之乐、得子之喜,死命的在为大明的疆土抗争。
更不要说随本将深入大漠的三千宣府老卒,一个个百战之兵战死在广袤的草原上,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白白便宜那些鹰鹫。
你说他们不配?”
郭松不知死活地道:“别形容你那些战场上的惨烈场景,从古至今,哪场战争是不死人的?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张将军很年轻,特立独行,那些年过半百的总兵不曾提出来的问题,由张总兵提出来再合适不过。
可张总兵有没有想过,若是这么多士兵因为战死沙场而青史留名,你叫天下千千万万读书人如何自处?”
张儒应声道:“是啊,你们读书人读了一辈子书,做了一辈子官,也未必能够捞个青史留名的待遇。但是你别忘了,你们还活着,他们已经死了。”
郭松恨声道:“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大明百姓数以万计,死个几万几十万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张儒冷冷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百姓都是陛下的臣民,你说四个几万几十万不是什么大事?那好啊!下次若是还有鞑靼犯边,请郭大人带着全家老小,到边境去做那几万几十万中的一员如何?只要郭大人能够做到,张某人就是拼将一死,也会让郭大人全家老小在丹青书卷上留下一笔。”
郭松到嘴边的话被逼了回去,很显然,他还是怕死的。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不怕死,所谓的不怕死的人都是豁出去了的没有牵挂的人。郭松很显然不是那种没有牵挂的人,他也有妻儿老小,他也舍不得这花花世界。
莫说是慷慨赴死,哪怕是让他剃度修行从此了却尘缘,只怕他也是不肯的。
一场文武之间的交锋,两个主角的唇枪舌剑,从大体上来看,是张儒占了上风。
但是文官集团不松口,要让那些战死在边境的将士真正做到树碑立传,难度还真不小。就算是皇帝朱见深,要力排众议,也是不太可能的。
毕竟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明,还没到后世加强皇权的大清朝。
郭松落了下风,这场争辩的始作俑者刘吉自然要站出来说话,他不紧不慢的出班而立:“陛下能否听老臣一言。”
朱见深微微点头,不曾张口。
刘吉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清了清嗓子:“张将军所言固然有道理所在,但是郭松口不择言之下说出来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大明疆域何止万里,百姓更是亿兆。九边将士便有百万,不算卫所军和京军,每年的赋税光是军费就要占据八成。
如此之大的开销,养着他们就是为了为国效力。
莫非等到鞑子欺负到头上了,还需要我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用拿毛笔的手去对付那些拿着几斤重弯刀的鞑靼人?
三岁孩童都明白的道理,老臣相信张将军也知道。
然而张将军却提出为那些死去的将士树碑立传,这对大明开国以来那些战死疆场的无名勇士又是何等不公?他们战死沙场,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这些后辈却能够得到那些前辈都无法得到的殊荣?
如果张将军这个提议是正确的,老臣以为,以太祖皇帝的英明神武,是绝对能够想到这一点的。”
抬出大明太祖朱元璋,这大山往下面一压,识相的人都会败下阵来。
难道还要对方说太祖皇帝朱元璋昏聩无能,比不上真正昏聩无能的成化皇帝朱见深?
如果真有人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估计不需要大臣们进行口诛笔伐,老了之后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的朱见深也会在盛怒之下将之拉出去斩了。
张儒却是个异类,他避重就轻地道:“太祖自然英明神武,然而大明开国,那么多战死沙场的将士,根本无法统计不说,却没有任何一个大臣提出建议。太祖皇帝每日劳心劳力,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这就是臣子应该提醒的。
没有人提议,那就是臣子的过错而非太祖皇帝的过错。
而今大明承平,虽然经历过一些变故,却依然保留了国祚。
我们这些臣子既然想到了这一点,若是不提出来,那就是对当今陛下的不忠,对我大明的不忠。
你们平日里在朝堂上怎么攻讦张某人张某人都不会在意,但是攻讦那些辛苦为国征战的将士,那是断然不行的。
你们在朝堂上流的是口水,可是他们在战场上流的却是血汗,如果说他们都不配树碑立传,谁配!”
刘吉顿了顿,正要张口反驳,坐在龙椅上的朱见深已经不耐烦的挥手:“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文臣不知战事,武将不知朝事,这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竖立典型是必须要有的,但是为所有人树碑立传,又是不现实的。朕思忖再三,决定为鸦角山三千多死去的战士树碑立传,让所有大明的将士都看看,为大明征战的人,是够资格将名字刻在碑上的。”
一锤定音,再无异议,因为没人敢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