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脸上挂着戏谑的表情:“万卿,你说的证人,怎的还没来?”
这一声不大的呼唤,让万安稳住了心神,他挣脱郑通和的搀扶,拱手道:“臣万死,人证失踪。”
朱见深眉毛一挑:“恩?人证怎么可能会失踪?难不成这皇宫大内,还存在什么魑魅魍魉?”
郑通和双膝跪地:“陛下明察,这人证乃是乔装打扮之后经过确认才带进大内的,除了内阁几位大人,其他人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按理来说没人能让他们凭空消失,除非.”
“除非什么?”朱见深接着他故意留下的话头问道。
刚一问完,这位九五之尊马上就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内心深处不由一阵恼怒,好一个郑通和,竟敢给朕设陷阱。
郑通和立马接口:“除非,是这皇宫大内有人私通外臣,相互勾结之下,才会让那些人消失。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皇宫大内,貌似还真没几个。”
梁芳眯着眼睛,老神在在地道:“郑大人说的这个人,可是咱家?”
郑通和敛容道:“梁公公,本官说的这个人是谁,恐怕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可我也没说是你。你站出来,是不是打算认了?”
梁芳淡淡道:“咱家没做过的事,认不认都不重要。只要陛下相信咱家,咱家肝脑涂地,死不足惜。再说了,咱家几日都是跟在陛下身边,咱家的行踪陛下一清二楚,貌似咱家也没有那个时间去把你们用来攀诬张大人的人证给弄走吧!”
郑通和寒着脸道:“这.本官就不知道了,梁公公做了什么,咱们心照不宣。”
张儒伸了个懒腰,很没礼貌的斜眼看向郑通和:“别跟那阴阳怪气的说些指桑骂槐的话,什么叫心照不宣。本将倒是觉得,梁公公不可能做这种下作的事情,也有可能,是某些人内部不和,狗咬狗罢了。”
“你说什么!”郑通和厉声喝道。
张儒笑嘻嘻道:“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咱们心照不宣。”
郑通和往前走了几步,看那架势好像是要跟张儒动手,好在身边其他几个老大人还没有昏了头,纷纷伸手拉住了他。
开玩笑,金銮殿上动武,对象还是锦衣卫的指挥佥事、九边总督,他郑通和也不怕自己牙口不好。
朱见深冷眼看着这一切,好像下面的人不是他的臣子,而是一群跳梁小丑一样。唯有当目光落在张儒身上的时候,这位昏聩了大半辈子的大明君王,眼中才会闪过赞许的异色。
一切都被万安尽收眼底,他的心已经沉到了深谷之中。
大明是君权至上的国度,皇帝决定的事情,很少有能够更改的。这次长公主动用了这么多的人,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如果皇帝真的不愿意,那只需要一句话的事。
可皇帝偏偏态度不明,摆出要惩罚张儒的姿态,实际上却是在维护张儒。
这让万安本能的感到不安,他感觉这就是一个皇帝精心编织的陷阱,就等着他们这些眼高于顶的朝臣往里面跳。
刑科给事中就是前车之鉴,如果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谁也不知道,谁是下一个刑科给事中。
他忽然双膝跪地:“臣请求归老。”
这一幕,倒是让所有官员瞠目结舌,这老首辅莫非是老糊涂了?致仕是要先上折子的,一般皇帝都会留,留了几次之后,如果皇帝真的不想要你了你才能走。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审问张儒谋反一案的公审现场说自己请求归老,你是要给皇帝上眼药?
果然,一直显得有些病恹恹的皇帝突然站起来,脚步轻盈的走下了高台,双目如电,直视脑袋贴在地上的万安:“万卿说什么?朕老了,方才没有听见。”
前所未有的阴寒语气,让万安不敢再说自己想致仕之类的话,直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过了好一会,看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朱见深面色稍有缓和:“诸位爱卿,可还有证据,若是没有证据,朕便要宣判了。”
万安跪在地上装死不肯起来,其他朝臣面面相觑,再没一人敢站出来说话。
很多人都是看万安脸色生活的,现在万安都不说话了,谁还敢傻乎乎站出来说话。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个刑科给事中那般没脑子的,也不是谁都想跟他一样不择手段往上爬的。
“既然没人有证据,此事告一段落,九边总督张儒谋逆一事,乃小人攀诬,查无实据。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在此事上做文章。朱巍惨死,为国尽忠,其情可悯,加封太子少保、光禄寺大夫衔,厚葬之!
另,内库出资,养其子女成人,梁芳,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吏部、户部、兵部、刑部、工部、礼部给事中,都御史台言官,凡是在此事上弹劾过张儒之人,一律罚俸三月,言辞激烈者,削职为民,永世不得录用。
内阁大学士万安年事已高,既然恳求致仕,朕也不忍他再劳累,找个时间,上表致仕吧!
刘珝,内阁这边的事,你先管起来,如果觉得累了,也可以跟朕奏禀,朕随时可以同意你致仕。
锦衣卫都指挥使袁彬年事已高,不堪大用,指挥佥事张儒就职以来,兢兢业业,即日起,由张儒接任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职。”
话是朱见深一口气说完的,说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平淡,但是脸上还带着怒气,足以见得,万安那句话让他有多恼火。
从古至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辞职的宰相还真没几个,可万安,却是把他朱见深当成了真正的昏君。竟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求致仕,这已经不在朱见深的容忍范围之内了。
人总是喜欢自欺欺人的,更何况朱见深是一个皇帝。他可以自己打自己的脸说自己是个昏君,但是绝对不会容许别人说自己是个昏君。
几人纷纷领旨谢恩,就连趴在地上的万安,也只能怏怏领旨谢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是臣子,必须承受。
对那些言官,朱见深将棍子高高举起,但是放下来的时候却很轻,他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将所有言官一棍子打死。
言官是大明的脊梁,虽然这根脊梁现在有些歪了,可作为皇帝,朱见深也不能一棍子把脊梁给打断。
闹剧看上去已经画上了句号,实际上却并没有结束,朝堂上虽然没什么人对张儒继续攻讦,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张儒。
接下来半个月,锦衣卫可以说忙得不可开交,北镇抚司近五千人在京城大肆捉拿人犯,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犯,没有一个是官员。
不管张儒在京城怎么闹腾,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没有插手,甚至言官那边都偃旗息鼓了。
京城的气氛,显得诡异。
城外三十里占地二十亩的南麓庄园内,不少绝色女子莺莺燕燕,五月的天,已经是花朵遍地,小鸟在枝头唱着无人能懂的歌谣。
开满桃花的老树下,一袭白衣的公子面如冠玉,鼻子坚定,脸上是非健康的白色,手中上好的宜兴紫砂茶杯里盛着最好的雨前龙井。
白衣公子修长的手指捻着茶杯的边缘,嘴角挂着淡笑,目光十分犀利:“看不出来,你有这个勇气,不过公主的事情被你坏了,你担待不起。”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颧骨凸起、胡子花白的老者,这人前一段时间还是庙堂之上的首辅,现在只是一个居家的田舍翁而已。
他就是万安。
卸了身上的担子,万安显得轻松了许多:“事情已经坏了,公主殿下若要责怪,老夫一力承担,不需要公子担任何风险。”
“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这么周密的计划,竟然被张儒翻盘了?”白衣公子淡淡问道。
万安摇了摇头:“不觉得,这小子出生开始,就创造了不少的奇迹,特别是那次差点被汪直害死之后,他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有时候老夫甚至怀疑,他身体里有另外一个灵魂的存在,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思考的问题,却堪比官场上混迹几十年的老狐狸。”
白衣公子笑道:“朝堂震动,兵部换了十六个主事,左侍郎削职为民,吏部三个主事下了大狱,礼部没什么动静,都走了两个主事。掺和进来的人,除了刑部一个都没动之外,其他部门都有动静。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
万安叹了口气:“糊涂未必不是好事,为何一定要知道真相呢?”
白衣公子站起来,一口将茶杯中淡黄色的茶水倒入口中:“你我不需要,公主需要。”
说罢,他站起来直接离开了,留下万安一人在原地摆弄价值万金的茶具。
白衣公子名清茶,名字都是固伦公主取的,他活着没有其他目的,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来到龙兴谷,成功见到公主之后,这位在一朝宰辅面前都能挥洒自如的白衣公子,却变得低眉顺眼起来:“殿下,王槩,是不是该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