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安沐带着沉重的心情朝着病房走去,在门口,夏元明擦干了眼泪,推门而入,翠芳脸上戴着呼吸机,干瘪的眼睛更加浑浊,病痛仿佛将她的身体掏空,我们无法感知到病痛给她带来了怎样的折磨。
安沐情绪有些失控,她看着翠芳,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许久,翠芳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她用僵硬的面孔,朝我们微微一笑,说道:“你们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呢!过年好吗?”
“好着呢,翠芳姐,你也要坚持啊!”
“哎……又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过意不去。”
说完,翠芳又疲劳的闭上眼睛,夏元明有些紧张,他慌忙叫来医生,得到一声心跳正常的答复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我能感受到他那紧张的情绪,在这个让人有些窒息的时刻,我们似乎都不敢闭上眼睛,生怕这是与翠芳最终的最后一面,病痛对于这个辛劳的女人太刻薄了,她那枯瘦的双手,见证了一生的辛劳。
片刻,翠芳再一次艰难的睁开眼睛,她说道:“元明,我想和安沐妹子单独聊聊天,你们就先出去吧。”
我朝着安沐看了看,她早已泣不成声,片刻,她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朝我点头示意了一下。
我知道夏元明现在内心的苦闷,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出病房。
……
走廊里的风很大,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一支烟,然后在走廊的尽头吸了起来,夏元明一言不发,只是苦闷地抽着烟,他的目光看向远处,仿佛将未来,寄托在那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上。
一支烟抽了一半,我转过头向夏元明问道:“秀秀呢,她去哪了?”
夏元明双手重重的从自己面颊抹过,再次回过头,没有一丝表情的向远处看着,终于向我说道:“她和几个护士玩呢!我不想让她看到翠芳生病的样子,大人的世界却苦了孩子,我觉得我对不起他她。”
“不是你的错。”
夏元明捏着烟的手开始颤抖,两行眼泪就这么挂在了脸上,然后抱头痛哭着......
我劝慰道:“你别太难过了,这些事情都是我们无法预料的,生命如此脆弱,我们更应该好好的活着,尤其是你,你要抚养秀秀长大。”
夏元明刚要开口,却被大风吹散的烟雾给呛着了,他哭了,哭的撕心裂肺,抱着头说道:“我恐怕连她的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能实现它了,我想带着她新年以后回家,恐怕要落空了,我真后悔,年前我就该答应她的,她这一辈子太辛苦了,在来兰州之前,几乎都没出过村子,这辈子我辜负了她……”
这次,我陪着夏元明一起沉默,陪着他懊悔生活……
……
等我们再走进病房时,安沐伏在床头,翠芳在喃喃细语,我们围着她站着,她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力气,变得颤颤巍巍,说道:“这人呐,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说以前我在村子里,打猪草的时候,一个人扛着几十公斤的东西,走三里地都不费劲,现在却躺在这儿,什么事也干不了,哎……你说这人一辈子,还没活够,便要走了,管你愿不愿意……可我不后悔,更不怕,这几年是我活的最开心的时候,死了也值,只是可怜我那秀秀,她还那么小……”
翠芳说不下去了,她想擦去自己的眼泪,却发现插满针头、失去力气的手,已无法动弹,于是,任泪水在她深深的眼窝里,汇聚成海洋,淹没我们所有的情绪,使得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安沐拿起纸巾,小心翼翼的擦着,却发现翠芳的眼泪根本止不住……
片刻,护士提醒我们道:“病人需要休息了,你们出去吧!这个时刻,别让她的情绪受到刺激。”
我们听从了护士的建议,朝外走,安沐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病房,忽然,她情绪失控地一路小跑冲进了电梯,我怕出什么乱子,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随她一起上了电梯。
她一边哭泣着,一边冲出了医院大厅,然后在一处结成冰的喷泉池旁停了下来。
冷风将她的头发吹乱,遮住了脸庞,她就这么抱着腿,坐在花坛上哭泣着,我替她将头发别在耳后,却发现她的眼睛早已被泪水浸渍得通红。
阴冷的天空下,那干冷的风,吹得人直颤抖。我紧靠着安沐坐着,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她试图缓解自己的情绪,却发现根本做不到,她身体不由自主的抖动着,哽咽着说道:“钱辰,我见不得这种生离死别,翠芳姐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她今年只不过28岁,秀秀只不过6岁,就要面对这种生离死别……我记得我10岁那年,妈妈因为难产永远的离开了,那时候,我只觉得天塌下来了,好似世界抛弃了我,我变得压抑,孤僻,甚至不敢面对未来的生活,我现在甚至能够想象到秀秀,哭泣的模样,因为,那就是我真实经历过的样子。这样一个原本简单的家庭,就要因为这方的离去,永远的坍塌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如何控制情绪去面对这一切,我仿佛这一切就是重蹈我的覆辙,我压抑,我哭泣,为这该死的生活。”
安沐的话语,让我一瞬间掉入无尽的深渊之中,她所说的这些疼痛,来的是那么的真实,我发现这生命像羽毛一样轻,好似随时都可以飘走,消失在这尘埃之中,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意识到死亡的可怕。
“别哭,乖……”
安沐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情绪,却没有什么效果,我用手帮她擦掉了含在眼里的泪水,将她紧紧的拥进了怀里,不给她胡思乱想的空间,而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在灼烧着我的内心……
“钱辰,我想留在这,陪翠芳姐走过这生命的最后一程。”
我没有拒绝,我知道这对于安沐来说,是一种切肤之痛,恐怕她的痛苦来都不会比夏元明少,这个外表看似冷漠的女人,其实最容易受伤。
“好!我陪你一起,陪着翠芳走最后一程,但是你先答应我,不要再在这里吹冷风了,好吗?”
安沐顺从的点了点头,擦了擦泪水,然后从花坛上下来,说道:“翠芳姐说她想过完最后一个元宵节,可是她告诉我,说自己撑不了多久了,怕这也会是一个奢侈的愿望,我想办法给她提前过……我不是第一次意识到时间是如此珍贵,可是生命总在须臾的一霎那,由不得我们选择,医院是我最害怕来的地方,但这一次,我心甘情愿的留下来,就是为了与时间对抗。”
说完,安沐往我怀里靠了靠,她的眼神却告诉我,这个时候的她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于是我又将她搂紧了些,许久说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家给你拿点衣服,顺便煮点东西带过来,夏元明可能几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他的身体吃不消,我想翠芳绝不希望看到夏元明如此消瘦下去。”
安沐点了点头,离开了我的身体,然后擦干泪水朝大厅走去……
……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的这么快,我还在回17号住宅的路上时,夜幕便已经笼罩了好似看不到尽头,无限延伸向远方,路上又遭遇了严重的堵车,那走走停停的等待让我有些焦虑,而身边却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拥堵的孤独。
又缓慢的行驶了一段路之后,那先前还在流动的车子,彻底陷入到了瘫痪中,我也挂上了空挡,拉起手刹,叹息着,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着,却在等待中害怕着生命。
打电话询问安沐之后,我给她准备了所需要的衣物,便等待着电饭煲里的皮蛋瘦肉粥,黑夜中,我就这么被死亡这把利刃深深浅浅的切割着,充满了痛苦,却不敢抽上一支烟,因为那虚无缥缈的烟雾会让人产生幻觉,然后出现重重不愿想象的场景……
……
等我再次回到医院,得知翠芳又进入昏迷状态,正在抢救,安沐的脸上挂满泪水,怔怔的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的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敬畏!
夏元明闭起眼睛,轻轻的一仰头之后,什么也没有再说,好似在等待死亡的判决。
秀秀一如既往的很乖,一言不发的抹掉了眼泪,然后站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了一眼夏元明,心情再次沉重了起来,抓住她的双臂,过了很久才说道:“告诉叔叔你饿不饿?”
秀秀看了一眼夏元明,然后朝我点了点头。
我拿出保温壶里的小碗,然后给她倒了一小碗,示意她可以趴在椅子上吃。
秀秀端起了小碗,然后用勺子轻轻的搅拌了几下,却没有在椅子旁坐下来,而是径直的走到夏元明旁边,将端着碗的手伸向夏元明。
我原本还算强行压制的情绪,就被这个瘦小孩子的一个举动突然弄得崩溃了,眼睛迅速模糊起来,看不清走廊尽头的黑夜……
安沐忽然从背后紧紧拥住了我,哽咽着,却不愿说一句话。
夏元明擦干眼泪,端过碗,然后将秀秀抱到椅子上,示意一人吃一口,然后喂起了秀秀,而孩子只有看夏元明吃一口,她才张开嘴巴吃一口,这小小的一碗粥,却吃出了人生别样的滋味……
……
过了许久,病房的门终于被打开了,夏元明急忙将碗放到凳子上,站起身来,问道:“怎样了,医生?”
“病人她……”
我紧闭着眼睛,低垂着头重重呼出一口气,心已经快提到嗓子眼了,我不敢设想,如果翠芳与这个世界告别了,夏元明和秀秀该怎么接受,毕竟是一份经历了磨难又刻骨铭心的爱情,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实在是太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