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声已隐没,马蹄声却不停。
从地理环境上讲,小镇仍是那个小镇,偏僻,远离中心。
当中心意味着繁华的时候,它理所当然地会被大多数人遗忘,乃至抛却。
可若繁华背后也隐藏着喧嚣、阴暗甚至血腥杀戮时,被遗忘,被抛却,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幸运?
只是,好运亦有用尽时。
从六道鬼母选择化身中年妇人许霜凡,出现在小镇,等候李从珂与燕蔷薇前来的那一刻起,小镇其实就已不再小。
忽然之间,它仿佛变得很大,大到像是那个千百年来令得无数人想进,无数人想出,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被围困在其中的地方。
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越多,江湖的水就越深,很多时候你以为它已经变浅,实际上它不过只是暂时退去,为下一次涨潮做准备。
正因如此,浪潮才总能在许多人无甚防备的情况下将他们无情吞噬。
被江湖之水冲刷洗礼的人很多,有的是酒囊饭袋,有的是废铁朽木,往往冲过一次后,就永久地沉没了下去。
不甘沉没,时常迎难而上崭露头角倒也存在,并且常被视作时代的弄潮儿。
弄潮儿却有弄潮儿的苦痛与困恼。
那便是无论他们在浪潮之中摆弄地多么风生水起,多么潇洒随意,有关江湖,他们依旧与许多人一样,进入了,就离不去,反而容易陷得更深。
......
雪中有血。
风中有锋。
血是人血,锋是刀锋。
一者滚烫如火,一者冷冽若冰。
如此偏僻之地,有人在此长期居住已是出奇,一天之内,先是一辆马车驶入,后又有数十匹骏马飞奔而进,更是咄咄怪事。
李从珂是因生性使然,很快能融入到陌生的环境当中,故而见怪不怪,淡定自若,这些后来者则截然不同,虽然衣着迥异,相貌各殊,腰间却都无一例外地佩有刀剑之类的锐器,入镇之后,也并不像初来乍到的外人般四处打量,只是一心一意跟随着领先之人纵马奔向前方。
“驭!”
与燕蔷薇勒马时发出的清亮声音不同,来人二十三位,无一女子,音色或浑厚,或粗犷,听不出半分细腻,独有沉重。
莫名的沉重。
众人齐齐勒马的原因同样有些莫名。
长时间的跋涉,哪怕他们是主动追赶的一方,也会疲惫,也会劳累,能以真气御体的非常人尚且如此,看似神骏实则难逃平凡的马匹因之懈怠,当在情理之中。
但关键在于这已是他们追赶途中换的第四批马,并且是在昨日进行的更换。
它们或许会在行进途中出现短时间的速度变缓,却绝不至于疲惫到在瞬息之间就用光了所有气力,难行寸步,摇摇欲坠。
齐声呼喝之后,马儿果真没有再迈出一步,却也未继续产生坠落之势,将众人摇晃下马。
然而马蹄的静止,并不代表人心也会跟着归于平静。
飞马踏雪行,本是诸多年轻男女无比向往的潇洒江湖事,落在他们身上,却没有半分快意,只有辛苦与危险。
棋子棋手,是相对而言,随着时局的转换,也有可能发生变动,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关系,同样遵循着这样的道理。
接到蜀唐门血煞令的江湖人中,谁都想擒下李从珂,得到玉观音的下落,借此声名大振,可相应地,谁都清楚做到那一步将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承受多么大的风险。
小镇淡化了凛冬的寒气,却没能掩盖更加可怕的杀机。
箭未至时,弓先惊鸟。
人未来时,势已慑马。
他们原是主动的一方,此时此刻,却不得不急速运转体内真气,由点成线,自线成面,牵引四周气机,阻拦那股来路不明又诡异至极的势。
从身动心静到身静心动的转变。
突兀如晴空后的暴雨。
恍然间,连呼吸声都仿佛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有人迷惘,有人慌乱,有人惊愕,有人不战已生退意。
二十三骑,皆非无名无才之辈,面对这番局面,竟无一人保持镇定。
那名暗红披风裹身,青色头巾缠发,腰间左右各自佩有一把短刀,一柄长剑的男子仍自处于人群的最前方,为首,当先。
从他身上流露出的气息很强,是那种稍显锋芒却依旧给人深藏不露之感的强。
但细究下来,他并非一个合格的引导者。
因为此时此刻,他非但没有让自己保持沉稳,反而通过自己神态与气息的变化使得其余人也难以心静。
故而若是有人老早就埋伏在附近,等待时机,根本无需凭借真气的雄厚程度来正面进行碾压,只需暗中旁敲侧击,就能轻易消磨他们的斗志,令他们出现死伤。
那是他已然推测到的情况。
他却并不担忧,也并不打算改变,只因二十三骑虽皆是有内家真气在身的修武者,迄今为止,都没有参与过军队式的紧密合作,而是以江湖人的分散姿态在这名为天下的棋局中奔走。
他亦是江湖人,并且只当自己是江湖人,从未想过其他的可能,不是因为他自身缺乏想象力,而是在这座唤作江湖的围城中,他领略过太多的精彩,听说过太多的传说。
心向往之,无可终止,唯死方休。
这十二字是他对自己的总结,同时也代表他对江湖的认知。
与大多数江湖人一样,他在且行且歌之际也做好了永久沉睡的准备,不过戏剧性的是他曾无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却总差一线才真正跌入黄泉,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九个字。
命太硬,硌了阎王的牙!
阎王具体长什么样,他还不清楚,但至少在他看来,阎王并不一定就真的像民间传闻那般凶神恶煞,大人看了双腿发软,小儿见了啼哭不止。
他的年龄不大,经历倒还算丰富,既见过面恶心善的人,也与面善心恶的人打过交道,所以才会出现这类想法。
若将这一指代范围由“人”变作“鬼”呢?
他似笑非笑,目光深沉,已不必思考,因为突然之间,他已亲眼见到了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以鬼躯生存在人间的奇妙生灵。
天寒风起。
雪落霜降。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亦无动作,本应席卷四周的寒流就好似在围绕着她的身体聚集。
如此一来,她看上去理所当然地显得冰冷,连燎原之火都未必能驱散。
这种冰冷一度令人畏惧,一度令人胆寒,却不能将他包括在内,并非他的血太热,比火还要滚烫,而是在他看来,他早已经接触过了这世间最冷的意。
在自己所掌握的形意能够达到那种程度之前,他不会再因任何一份寒冷颤抖退缩,哪怕那极像杀人的魔音,催命的鬼符发动前的征兆。
“你怎会在此?”
身上披着的暗红色披风在她到来之后飘摇得更加频繁剧烈,愈发像是于鲜血中浸泡过的旗帜,死气浓厚,杀意十足,他问出这句话时却浑然没有做杀人者应当有的准备,左侧短刀,右侧长剑,皆在鞘中,不曾拔出。
“你不就是根据我的指引,才来到这里的吗?”
传入他耳中的并非回答,而是反问。
对于这样的语式,他显然有些不悦。
“你充其量只是个引路者,并非我要找的人,因此不管你在江湖中的名声究竟有多大,我原本都不打算和你说多少话。更何况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你这个引路者还有些不称职。”
“噢?如何不称职?”
“既让我迷了路,也让我乱了心,这难道还能算作称职?”
“似乎的确算不得。但话说回来,在很多人的眼中,我也不能算是人,所以你最好不要用人的标准来衡量我。”
“呵呵,天底下从来只有六道鬼母,哪来的六道人母?此等创造之举,我自然不会轻易尝试。”
他在笑。
她忽而也跟着笑。
人面鬼相,笑容看上去却出奇地温和,一如先前她以许霜凡的身份出现在李从珂与燕蔷薇面前时。
但他不是燕蔷薇,更非李从珂,相较于被一路追杀的两人,他有着更多的资本,更强的自信,加上个人经历的缘故,针对阴邪鬼物,他的洞察力也要更强。
“你似乎伤得很重。”
“从没有人能够证明鬼就可以无痛无伤,否则我那五位好徒儿又怎会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五行鬼甲的下场,不代表你六道鬼母的下场。”
“当然,所以无论那位晋三公子的真正实力有多么出乎我的意料,他都只能伤我,不能杀我。”
“你不也杀不了他?”
“并非杀不了,只是于我而言耗费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权衡之下,我还是更愿意为你这类出色后辈铺路。”
“铺路?呵呵,六道鬼母铺就的路,天下有几人敢走?”
“我知道你一定敢,并且事到如今,你已成离弦之箭,没有退路,更没有多余的选择。唐厌尘,看看你周围的人吧。”
宛若大梦初醒,他的瞳孔果真猛然收缩,目光朝四周扫视而去。
二十二骑,除了身上弥漫的气息,无一人出现其他异样。
然而仅仅凭借这份小小的气息,就足以说明问题的源头,因为那已不再是生者产生的气,相反,是死者才会携带的气!
“你......这难道不是你的幻术世界?!”
“幻术?哼,从今往后,只要李从珂还在世上一日,我便不再使用任何幻术。李从珂现在还未死,所以你无需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更不必对我产生嫉恨,因为我只是勾走了他们的魂,取走了他们的魄,来补充自己的气力。于鬼而言,这是再本分不过的事情了。”
突兀而来,突兀而去。
形如鬼魅。
唐厌尘还未理清这其中的前后因果,六道鬼母的身形就已有了消散之势。
他的眉头倏然皱得很紧,宛若凝成一股的麻绳,思考着,同时也犹豫着。
六道鬼母终究还是在他的眼皮底下离去。
他的心中却没有多少惋惜与懊悔,反而渐渐涌现出了一种另类的渴望,始于本能,盛于野心,于那道期盼已久的身影到来时彻底爆发!
霎那间,但见火花现,倏闻刀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