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棋子棋手(1/1)

既是锦绣河山,自有群雄逐鹿。

昔年大唐开国之时,有王世充、窦建德、刘武周、宋金刚之流虎视眈眈。

开元之后,又有安禄山史思明之辈作乱。

元和会昌先后中兴,再经大中之治,唐王朝本有喘息之机,岂料懿宗僖宗尽皆无德之君,不思进取,只图享乐,终究导致各方势力矛盾日渐激化,大规模农民起义相继爆发,使得巍巍大唐一病不起,摇摇欲坠。

当黄巢大军攻入长安的那一刻,大唐龙脉早已破损殆尽。

即便后来以晋王李克用为首的一批诸侯奉旨勤王,以鸦军破巢,收复长安,迎回圣驾,也只不过是为这个曾经名震世界的强国推迟了几年衰亡之期罢了。

所谓王朝更替,无外乎天道轮回。

天欲使其兴,其终难亡。

天欲使其亡,其终难兴。

同样风起云涌的江湖中是否也有类似于天道的超然存在操控着一切机变?

很多人都曾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得到答案的万不存一。

仅仅因为蜀唐门发布的一块血煞令,就能让背靠着晋王李克用与百花宫这两棵大树的李从珂成了逃亡者,这意味着什么?

庙堂虽高,但管不了江湖之远?

非也。

江湖高手虽多,但大多以个人技艺见长,整体实力绝难与习惯列阵冲杀攻城拔寨的大军相提并论。

蜀唐门于川蜀建庄,外有蜀道天险,内有唐门暗器,可谓当世一等一的险地,但如果蜀唐门背后没有军部力量的支持,晋王李克用又真的动怒,根本无需尽起大军攻蜀,只需派几位大将率领数千精锐,自小道渗入,便可让蜀唐门元气大损。

倘使飞虎将军李存孝仍然在世,由他亲自率军,蜀唐门即便不亡,百年之内也休想再列入江湖十大门派之一!

乱世之中,江湖的水更深,也更浑,若不从龙,任你生来再强,最终也只能是任人宰割的鱼虾,连在一方水域之中都无法独善其身,谈何登天?

很直接的道理。

偏偏很多人不明白,抑或看不破。

所以大浪淘沙,岁月沉浮,有关那个一旦陷入便难以抽身离去的江湖,人们所能记住的名字和人物也就那么多,一如青史之上并非人人都能留名。

名与利,总是世人绕不开的东西。

且不说李从珂劫走玉观音的真实性还不能肯定,就算此事为真,那也是蜀唐门的损失,与其他江湖势力何干?

出于情义相助蜀唐门的终究是少数,更多的人还着抱着出名获利的心态来加入这场介乎于庙堂江湖之间的纷争。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迷的人是越来越多。

清的人却没有几个。

大雪漫天之际,长安城楼之上,一面面绣着“唐”字的旗帜仍自随风飘扬,却早已丧失了两百多年前那道伟岸身影尚在人间时的豪情壮志,剩下的仅有说不出的悲凉与讽刺。

偏偏有个男人还不得不穿上龙袍,端坐于大殿之上,与群臣议事,说着违心的话,做着违心的事。

一国之君何以至此?

只因臣不臣,国不国,是以君不君。

男人姓李名晔,后得庙号,谓之昭宗。

然而联系他的经历,这个“昭”字本就是最大的讽刺。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星辰光耀回转,何其明亮耀眼?

他自披上这身龙袍后,却几乎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光明,都是在另一人的阴影下度过。

当阴影累积到一定程度,自然便是黑暗。

偏偏那个让他感觉生存在黑暗中的人还曾受僖宗皇帝赐名为全忠。

朱全忠,忠于何人?

至少不是他。

至少不是这满目疮痍的大唐。

今日朝会上由始至终都不曾见到枢密使蒋玄晖以及那道身影,才三十六岁就已生出不少华发的昭宗皇帝心中终于暗自舒了一口气,然而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多久,他不禁又变得担忧起来。

“退朝!”

宦官独特的尖细嗓子很是刺耳,但已习惯这一切的他早已不再觉得难听,甚至于比起梁王朱温曾为他准备的一些宫廷戏剧,他反倒觉得宦官的声音要比那些略显浮夸且意有所指的唱腔更为令人舒心。

“臣等告退!”

与宦官之声相比,百官的声音显然雄浑如潮。

默然目送着百官们一个个离去,直至背影也见不着,不再年轻的皇帝李晔终于也是在身侧宦官的搀扶下起身,却未立即离殿。

他的眼睛本很有神,此刻却是迷离闪烁着,自宫门望向远方,不知何想。

“陛下,您这是......”

身侧宦官唯恐出了什么乱子,连话音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李晔却突然笑了笑,声音压得很低,也不知是在对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大雪天的,不来上朝,若身体抱恙,其实也情有可原,可朕总感觉他不像是一个容易生病的人,难不成是趁此大好时节谋划着铲雪?那可真是有意思咯!”

......

“有意思。”

同一时刻,未去皇宫上朝,而是待在自己府邸之中的梁王朱温看着自各方传来的情报,也是提到了这三个字。

都说沙场猛将如虎。

他未披盔甲上阵,只端坐在案牍之前,给人的感觉便已如虎似狼,又见其生得方面大耳,膀大腰圆,一双手臂不曾用力就遍生青筋,仿佛抬手间即可拉弓搭箭,开出满月之形,直射天狼星!

乱世之中生出此等枭雄,试问本就被黄巢起义动摇龙脉根基的大唐焉能不名存实亡,危在旦夕?

被先帝赐名为朱全忠,在坊间却享有“黄巢第二”之称的梁王朱温今日看上去很开心,发自肺腑的开心,以至于他自顾自地笑了许久之后,才猛然想起自己面前还站立着一人,且仍旧保持着躬身的谦卑姿态。

“行了,玄晖,你现在可是堂堂的枢密使,权侔于宰相,当朝数一数二的大员,又跟了本王这么久,不必每次见面都这么多礼了。”

闻言,蒋玄晖终于挺身站起,但口中还是言道:“不敢,不敢,我蒋某人能有今日,全靠梁王一手栽培,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更遑论此等大恩?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不可逾矩。”

“看来这些年你学到了不少东西,脾气秉性与往年都不大一样。恪守礼节,难能可贵!但不知怎地,本王最近是越来越怀念以前那个有些大大咧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的你,读书人常说的反复无常,是不是就指的本王这种心理?”

蒋玄晖连忙道:“王爷此话可言重了,反复无常,乃是小人行径,岂能用来形容您?”

朱温手指跳动,在案牍之上连连击出声响,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什么样的词用来形容本王才最为贴切?”

“这......”蒋玄晖面露迟疑之色,显然事先没有想到朱温会突然向他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毕竟已跟随朱温多年,对其脾气秉性多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故而踌躇片刻后,他便是向朱温言道:“自古英雄豪杰,是非功过皆由后人评说,况王爷正值盛年,他年功绩或还不至于此,现在下结论,恐为时尚早啊!”

朱温笑道:“既如此,那你再回答本王另外几个问题。”

蒋玄晖再度微微躬身道:“还请王爷示下。”

朱温于是道:“当年李克用河中会兵,聚各路诸侯之势,本该即时兴师讨伐黄巢,却在鸦馆楼饮酒数日不进,本王闻之气愤不过,遂上楼与他言语相激了几句,他不退,我不让,终至刀剑相向,互生间隙,此中对错几何?”

蒋玄晖正色道:“李晋王出身沙陀贵族,军旅世家,一身武艺高超,尤善骑射之术,为人有些刚愎自用也属正常,那时王爷刚刚弃暗投明不久,一心想建功立业,双方之争乃是立场使然,无关对错。”

朱温又道:“后来孟绝海领兵杀至,本王用计激李克用出兵对敌,他虽中计,但领本王见其麾下五百家将以及十三太保之时,反倒是本王更惊!尤其是那十三太保李存孝,威猛非凡,生得一对金刚虎目,双臂宛若飞翼,一杆长枪在手,还未列阵冲锋,就仿佛已有万夫不当之勇,令人不敢直视其锋!本王见之大为心动,故进言李克用让李存孝出战,且赌上先帝御赐的玉带一条,当作李存孝生擒孟绝海后的彩头。本欲借此机会博得他的好感,不曾想其如附神威,未至盏茶工夫就已擒回孟绝海,且让那姓孟的半死不活,如同废人。本王是又惊又喜,不过愣了片刻,未将玉带及时交出,就被那李鸦儿当众遣人强夺了过去。这又是谁对谁错?”

蒋玄晖道:“李晋王操之过急,此事的确错在他。”

朱温咧嘴一笑:“既然是他有错在先,那么后来本王假借宴会之名暗中使人刺杀于他,也很符合情理了?”

蒋玄晖脸上微汗,应道:“是。”

“可天不遂人愿,李克用非但逃脱,还知道幕后主使就是本王,返回三晋大地后一直勤于军务,日夜操练兵马,说小了是为了报仇,说大了就是要和本王争雄天下!就因为一条玉带,本王给自己招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值得吗?”

“这......”蒋玄晖面露为难之色,吞吞吐吐,良久都不曾给出回应。

岂料朱温并不发怒,反而继续笑道:“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李克用非是君子,我朱温也不是,要不了十年,这天下就会成为我与他的战场,对此,本王是既担忧也期待。只不过本王的耐心终究还是不好,沙场还未来得及交锋,就已控制不住地从江湖入手,给这位老朋友一道开胃菜。蜀唐门,百花宫,玉观音,雁返刀,呵呵,李克用收义子的本事是一绝,义孙同样不凡啊!这才多少天?就突破了黑白两道多位高手的拦截封锁,从川蜀逃到了陇西,这应当就是读书人常说的后生可畏了吧。”

蒋玄晖猛然失声道:“晋三公子劫了蜀唐门第一暗器玉观音成品的消息是王爷派人散发出去的?”

朱温点头。

“这么说并非李从珂劫了玉观音,而是另有其人?”

朱温仍旧含笑点头。

“敢问是王爷府上哪位高人?”

朱温此番却摇头道:“高人肯定是高人,但不见得就是本王府上的。”

“那是......”

“玄晖,你的问题有些多了,而且这个问题本王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因为连本王都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没准儿也被他当棋子给利用了呢。”

被别人当棋子给利用?

蒋玄晖是既觉得惊讶又觉得好笑。

当今天下,还有几人能利用你堂堂的梁王?

倒是那李从珂,被别人当作棋子按在棋盘上,还不知道棋手是谁。

那才可怜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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