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这寒冷天气,当真是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
李秘将朱常洛锁在书房里头,白日里倒还好说,朱常洛只是一味焦躁,来回踱步,时不时问一句,外头可有人无?
到得入夜,天色暗了下来,又无人掌灯,朱常洛便开始慌张起来,只是守着书房里那盏油烛,背靠着门扇,口中喃喃自语着些甚么。
他自是明白李秘的用心良苦,然则这是自小便积累下来的心病,又岂是轻易能消除的?
他想起幼时与母亲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想起郑贵妃等人对母亲的欺辱,想起了那些食无肉,寒无衣的苦日子。
尤其是刚懂事那些年,他与母亲被好心宦官收养,藏在宫中,整日里生怕被人发现,他又是个早慧且敏感的孩子,哪里能不怕?
到了六七岁,终于是让李太后知晓这个情况,母子俩才算是名正言顺生活在了阳光底下。
可却也因此而触怒了皇帝,朱常洛与母亲循规蹈矩,如履薄冰,便是夹多一口菜也要惶恐半日,生怕做错了些甚么,就会因此而没命。
在人生最重要的那些年,朱常洛却堕入到这样的艰苦日子里,除了惊恐,便没有给他留下过半点美好的回忆。
或许也正因此,他才更加疼爱朱由校,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儿,重蹈覆辙一般,再经历自己幼时的噩梦。
虽然他与福王明争暗斗,虽然朱翊钧对他时常不甚满意,但他仍旧没有管束太多,放任朱由校去玩耍胡闹,那才是孩童们本该拥有的好日子。
也正因此,当朱由校被卷入这场大火的事件当中,他才会心急如焚而无法镇定。
若他与朱常洵那般,自小便荣宠万千,养尊处优,或许遇事也就不是这般姿态了。
有些缺陷,是无法弥补的,过去了便是过去了,便如同长大了才吃糖,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却已经体会不到那种乐趣了。
小时未能看的图画书和动画片,大了再补,便失去了意义。
但朱常洛也知道,幼时缺失确实无法弥补,但因为这些缺失而带来的恐惧,却是可以战胜的!
这些年来,李秘到底为他付出了多少,一桩桩一件件,他都默默记在心里,他也知道自己太过依赖李秘。
所以他尽量忍耐着,即便已经惊恐到浑身颤抖,他也只是守着那微弱的烛火,并未出声求助。
到得后来,烛火终于也熄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之中,这股黑暗仿佛要将他吞噬,将他湮没,将他带回到了幼时的噩梦之中!
福王和郑贵妃已经失踪了,皇帝便只得他这个太子作为储君,甚至已经让他监国,若无意外,他便是下一任皇帝,李秘帮他扫除了所有障碍,无论外敌还是内患,还为他拉拢组建了最稳妥的辅佐班子。
按说他可以高枕无忧了,可以无所畏惧了。
可黑暗袭来,他仍旧感到无比的害怕。
他靠着门板,朝外头问道:“先生,我怕了……”
他本以为李秘已经不在外头了,可过得片刻,他才听到李秘的一声叹息,而后便听到李秘幽幽说道:“谁又不怕?”
这四个字便如一道光,击中了朱常洛的灵魂!
细细回想起来,大明朝的皇帝,极少有能够安安稳稳接掌朝政的,太祖朱元璋的长子朱标死得早,皇长孙朱允炆继任,却让叔父朱棣给夺了权,惠帝朱允炆生死不知,成为历史上的悬案。
朱棣南征北战,功勋赫赫,太子朱高炽却痴肥跛脚,连骑马也不成,永乐大帝朱棣喜欢的是汉王朱高煦,为此又陷入夺嫡的阴谋权斗之中,朱高炽宽仁爱民,结果没当多久皇帝就死了。
再往后看一看,隆庆帝朱载垕和如今的朱翊钧,为了这个龙椅,同样是吃尽了苦头,哪个得国容易?
李秘的一句“谁又不怕”,仿佛点燃了朱常洛的黑暗,他正在走着先辈们的道路,先辈们或许也得到了各种各样的辅佐和帮助,但又有哪个,能像李秘这般,扫除涤荡内外忧患,替他把这条通往龙座的路都给铺平了?
朱常洛终于睁开眼睛来,拥抱眼前的黑暗。
他换了一个角度,心情也就截然不同,那段黑暗的时光,给他带来了恐惧,可一旦战胜了恐惧,黑暗就变得温暖起来,仿佛呆在黑暗之中,才有足够的安全感!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亲近黑暗,就仿佛躲在黑暗的母胎之中那般,身为帝皇,尤其是明朝的帝皇,若没有亲近黑暗的能力,又如何能够驾驭这许多腹黑的朝臣?
“先生,我好了。”
他终于站起来,朝外头如此说着,声音很是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当李秘打开门之时,他才发现外头的小雪早已变得很大,李秘的身上落满了积雪,如同一个雪人一般。
“先生辛苦了……”朱常洛朝李秘郑重行礼,李秘见得他眸光坚定,气度平和,也是点了点头,呵呵笑道。
“恭喜太子殿下,您终于长大了……”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狂妄,但李秘确实是看着朱常洛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躲在母亲背后的内向孩儿,仿佛这些年来,第一次挺直了腰杆!
朱常洛也是眼眶湿润,李秘虽然只比他大十岁,可他却将李秘当成父辈一般来尊敬,李秘是他最大的后盾,更是他最得力的引路人。
“先生,咱们如何才能查清楚事情原委?”
同样是问题,这个问题就显示出了朱常洛的决心和方向来。
起初他问李秘该怎么办,那是毫无头绪,如今他问李秘该如何调查真相,说明他已经找到了方向。
李秘将他锁在书房里,本就只是期待他的转变,如今朱常洛做到了,目的自然也就达到了。
“想要搞清楚来龙去脉,问一问世子自是最好,不过眼下形势并不允许,只能退而求次了……”
“举告者声称世子放飞火器才引发的火灾,又说世子从军器局出来,想必项穆和石崇圣二位宗师该是知道内情的,咱们不妨去问一问。”
朱常洛也是欣喜,朝李秘道:“那便劳烦先生了!”
李秘也不罗嗦,领着朱常洛,漏液来到了军器局,找到了项穆和石崇圣。
二位都是衣食无缺的老人,只是凭着对技艺的痴迷,才留任军器局,为神机新营和朝廷研发火器。
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固然是他们想将李秘那些奇思妙想,都化为现实。
李秘所说的那些神奇玩意儿,便如同为他们打开了新世界一般,那些创意,便是通往未来的彩虹,看着有路,想要抵达却艰难万分。
而除了研究技艺,他们的生活其实并不枯燥,毕竟两人都是大收藏家,志趣相投,整日里又互不服气,日子过得也是热闹非凡。
朱由校若只是平庸的皇家子弟,二人是如何都看不上眼的,偏生朱由校天赋异禀,二老早已将这小家伙当成了继承衣钵的弟子。
当然了,朱由校毕竟是皇长孙,匠人的地位本就不高,甚至卑贱,小时候将这份手艺当成玩耍的活计,或许还成,大了之后,只怕也少有沾碰了。
可即便如此,二人仍旧是倾囊相授,而朱由校也没有辜负二老的厚望,身为少年人,他天马行空,比二老更容易接受李秘的想法与构思,在研究的过程中,往往能够一语惊醒梦中人,而且他还颇具创新与匠心,时常为了打磨一个小配件而通宵达旦,且乐此不疲。
这样的年轻人,二老自是当成宝贝一般捧着的,所以当朱由校被拘之后,他们也是四处走动,希望能够做些甚么。
只是今番朱翊钧是下定了主意一般,如何都不让人见朱由校,二老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打算去找李秘帮忙,见得李秘与朱常洛过来,也是满心惊喜。
“见过太子殿下!”二人赶忙行礼,朱常洛摆手示意,便走了进去。
“我儿果真到正阳门去放火了?”朱常洛也不掩饰,开门见山地问道。
二老听闻此言,也是脸色大变,朝朱常洛答道。
“世子确实去过正阳门,也着实放过一只火鸟,然则我等回来之时,都未见火头的……”
石崇圣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世子效仿鲁班,制飞天木鸟,三日而成,又巧思妙想,用*来助推,与半空飞旋,一刻钟才落下,当时我等也是欢喜雀跃,毕竟是新奇玩意儿,便收了回来,加以改进,根本就未留下任何隐患……”
朱由校毕竟是皇长孙,不可能出宫去胡闹玩耍,随行也都跟着侍卫,想要实验,自是需要开阔的地方,不过不可否认,正阳门确实不是个适合的去处。
只是项穆和石崇圣都是“倚老卖老”的人,在朝中威望也是有的,别个忌讳的地方,于他们而言却没有半点妨碍,加上朱由校又深得朱翊钧疼爱,哪里会顾忌这许多。
事已至此,朱常洛也没有抱怨,更没有责怪,而是将眸光投向了李秘。
既然朱由校是无辜的,那就必须洗刷他的冤屈,而想要洗刷冤屈,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找出真凶了!
“你们是何时从正阳门回来的?”李秘朝二人问道,后者想了想,也回答道:“是宫禁关闭前吧,当时鼓响了二通,世子仍旧不想回来,不过那地方不可久留,我二人到底是劝了他回来……”
李秘又朝朱常洛问道:“何时起的火?”
朱常洛回想片刻,便答道:“是三通鼓过后,若是这般,也就是说,有人趁着尔等回去之后,便放了火,间中只有一通鼓的时间?”
朱常洛扫除了心病之后,也着实理智冷静,终于能进行充满逻辑的思考了!
然而李秘却只是沉默不语,手指轻轻凭空敲击着,也不知在思考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