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鲤的目光也果是老辣,所提建议更是一针见血,无论是李秘还是叶向高,都颇有豁然开朗之感。
尤其是满朝荐的事情,让李秘对朱翊钧也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
这个满朝荐在明史有传,不过与沈鲤叶向高等人相比,实在不值一提,然而满朝荐在民间却流传有不少野史和传奇故事。
李秘对历史不熟,自是不知道这些,但单纯从此事看来,满朝荐正直而富有正义感,虽然只是个知县,但也着实让人佩服。
当然了,李秘也能理解朱翊钧的做法,更清楚朱翊钧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先抓了满朝荐,而不是税监梁永。
适才沈鲤提议清查户部之时,与李秘提起过一些数字,只看看这些数字,便知道朱翊钧为何如此偏袒梁永了。
在嘉靖、隆庆年,户部旧库积银一千余万两,万历十八年西征宁夏哱拜,借走了一百六十万两,朝鲜东征倭奴之时,又借走了五百六十余万两,便是征伐播州杨应龙的反叛,也借了三十三万两的银子。
边军因为军饷而闹事,又借了五十万两充当边饷,以平息军愤,而后又支了二十一万两,马价银三十万两,过得才一年,又以边饷不足借走了一百万两。
这些可都是皇帝朱翊钧向户部借的银子,也就是说,朱翊钧在挥霍嘉靖和隆庆两朝先帝留下来的家底,前后共借走了九百五十四余万两银,另外,工部又以皇长子大婚以及册封诸皇子等等,借银三十五万两,整个户部老库便只剩下二十七万两银子。
从一千多万两,短短的二三十年就只剩下二十七万两,万历皇帝到底花了多少钱,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些钱也不一定就是万历皇帝自己向户部借的,也不一定就是他一个人挥霍掉的。
打个比方,朱翊钧给朱常洛操办婚事,因为朱常洛自己的低调,也因为朱翊钧不太上心,统共也才花了几万两银子。
而朱常洵大婚之时,却花了三十几万两银,朱翊钧只是跟礼部和工部的人说,我儿子要结婚,你们去户部支点银子来开销,礼部和工部便到户部来扯皮了。
这些钱不一定是朱翊钧出面借的,但肯定是经过他同意的。
无论如何,由此便可以看出,朱翊钧到底是多么缺钱,为何要重用那些矿使和税监,只要能给他弄钱,他自是要重用。
若他惩处了梁永,便寒了人心,谁还敢替他四处捞钱?
或许有人要说,户部的钱不就是皇帝的钱吗?
这个还是要区分开来的,国库的钱是用来维持国家运转的,便是皇帝本人,也需要经过户部,才能借用,若是群臣反对,或者户部尚书死撑着不给,皇帝也是没法子的,当然了,如果这皇帝是个不讲道理的暴君,那就另当别论了。
而内帑才是皇家的钱,是皇帝和皇室的私产,那才是皇帝能够随意动用的钱。
从沈鲤提及的三个人来看,李三才是关于人事任免,实在动摇朱翊钧的权威,顾宪成本就是被朱翊钧驱逐出朝堂的,同样是因为人事而挑战了朱翊钧的权威,满朝荐则是动了朱翊钧重用的捞钱太监。
他们无一例外都在挑战和撼动朱翊钧的权威,也无一例外得到了朝臣们的声援,尤其是满朝荐,入狱之后,除了老实人首辅朱庚之外,上百官员持续上疏,给他求情,想要将他救出牢狱,这就更是让朱翊钧龙颜大怒。
朱翊钧本来就出现了严重的健康问题,朝臣们在这个时候接二连三挑战他的权威,便仿似在趁他病,要他命一般。
而沈鲤提请清查户部等,某种程度来说,也是在揭朱翊钧的逆鳞,因为一旦清查,就会知道朱翊钧的财政状况,旧事重提,朱翊钧更是难堪。
但反过来想一想,清查户部等诸司的财政状况,会揭开烂皮,将朝廷里那些个烂疮全都暴露在阳光之下,皇帝借钱不还你总不能拉他去砍头,但官员贪腐,那却是要大力整治的!
而且新任左都御史就像扯掉了链子的疯狗,眼下还没咬过人,揭开这一大批贪官污吏的真面目,单是抄家就能敛一大笔横财,即便无法把皇帝欠下的窟窿给填上,到底还是能缓解一下财政危机的。
至于沈鲤要叶向高提请宽待这三个人,一来是给叶向高争取官员的拥戴,而来则是缓和皇帝与官员之间僵持不下的关系。
沈鲤的眼光和本事,那都是毋庸置疑的,这一趟拜年,李秘和叶向高可谓是收获满满。
到了上元佳节,朱翊钧竟然能起床了,虽然说话还不是很利索,而且速度很慢,但到底是好转了不少,便趁着这个机会,宴请了文武百官,一并来庆贺佳节。
因为朱常洵的关系,朱翊钧与文官们的关系可谓是降到了冰点,之所以不上朝,也是懒得跟这些文官吵架。
如今朱翊钧宴请官员,率先摆出和善的姿态来,官员们又岂敢不识抬举?
这一场宴会也是冲散了阴霾,带来了久违且难得的喜庆,朱翊钧也是龙颜大悦。
过了上元,官员陆续回衙当值,不过人人困乏,仍旧还沉浸在年节的氛围当中,不少人仍旧还相互送礼,乐此不彼,没能脱离过年的状态。
然而李秘却早已行动起来,表面上这个左都御史无所作为,从上任至今也没放过一个响屁。
实则他早已让陈矩将内厂的番子全都散发出去,连带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都在照着李秘的单子,四处搜罗证据。
这年关回来的第一日,都察院便掀起了大整顿,一天之内便抓了三十七个大小官员!
李秘也容不得他们相互串通或者走动人脉关系,东厂锦衣卫和内厂丢出确凿证据来,根本就没有任何申辩的机会!
这一手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雷霆震动是石破天惊,然而行动才刚刚开始,都察院接连几天,几乎要将天牢都给塞满,整个朝廷上三分之一的官员都受到了牵连!
朱翊钧对这些官员本就没甚么好感,若不是自己身体不行,无法完全把持政务,早就想清洗一番了,所以对李秘也是全力支持。
更何况李秘清查这些官员,抄家所得全都充入国库,大大缓解了财政危机,这才是朱翊钧最乐见其成的!
调查贪腐也是如火如荼,李秘这个“闷屁左都御史”,一出手便是血雨腥风,朝廷上人人自危,暗地里都称李秘为“疯狗御史”,那是见谁咬谁!
而叶向高的政改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叶向高是大才之人,首辅朱庚又是甩手掌柜,内阁风气也是大为改观。
李秘还拜访了李廷机,促成了李廷机入阁,李廷机递了一百多封辞职信,本不愿入阁,见得李秘这个疯狗御史亲自登门,叶向高的政令又是初见成效,他也就有了信心,终于还是“出山”了。
李廷机可是大明中后期少有的清官贤相,不过李秘却不是从历史书上了解,而是通过内厂探子,得到了李廷机仕途的种种履历事迹,那可都是货真价实的!
李秘当了左都御史,大力铲除积弊,刮掉大明朝廷的烂疮坏疽,又有叶向高李廷机温补回来,朝堂氛围也是焕然一新。
尤其是叶向高提请释放满朝荐,以及起复顾宪成和李三才,更是深得民心,民间人人称颂。
李秘当然也考虑到了东林党的问题所在。
不少史学研究者认为,东林党才是大明灭亡的真正原因,但李秘却并不这么认为。
东林党前期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他们针砭时弊,提出了不少利国惠民的政策。
因为他们都是闲散人士,所以能够站在相对客观的角度来看待大明朝的现状,所提出的一些改革方向,也比较符合潮流需求。
不可否认,到了中后期,东林党掀起的政治斗争是非常残酷且弊端极大的。
但东林党就像一把菜刀,有人用来切菜,有人用来杀人,只能说是使用者的问题,而不能将黑锅都甩到菜刀的身上。
东林党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就看你如何去使用。
与其放任自流,让这些东林党人在民间壮大,没有约束,倒不如掌控在自己手里,将他们向自己想要的方向来引导。
顾宪成是个有大心气的人,他起初也是辞官不出,便是朝廷起复,他也是婉言拒绝,直到叶向高亲自登门,他才愿意出仕。
李三才之所以上奏,本就是为了顾宪成等人,如今顾宪成起复,以他为首的一大批文官,自是消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袁可立又上疏请补缺官,叶向高和李廷机也都支持,朱常洛也大胆请示,朱翊钧终于是点头同意了下来。
万历朝中后期官员的升迁改调大多积滞无期,大臣多缺不补,抚、按官候代至有十多年不归者,部郎则多出差。
官缺补不上,新晋的人才得不到施展抱负的机会,不少人又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只是得过且过。
官员宪祥曾上书要填补官缺,不过万历皇帝并未纳言,如今袁可立再度上书,得了叶向高李廷机和李秘支持,万历皇帝终于还是点头了。
万历皇帝其实也是无奈,因为李秘这个疯狗御史,几乎将三分一的官员全都给抓了起来,再不补官,哪里还有人办事!
如此风风火火,雷厉风行,朝廷风气焕然一新,朱翊钧的病情也不断好转,仿佛一切都开始步入正轨,又有了万历中兴的气象。
然而随着补官的进行,争斗的场面到底还是出现了。
朝廷要补官,意味着有大量的官职空缺,而无论是朱常洛还是朱常洵,都希望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这些部门里头。
手底下的人入主朝廷的官职席位,便代表着他们的力量又得增强,他们又岂能不争不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