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武泰本以为李秘已经足够张狂猖獗,没想到竟然有人比李秘的口气还要大!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他卢武泰是错过了甚么吗,锦衣卫已经变得如此不值得畏惧了么!
卢武泰年轻有为,带着将相高门的贵气,虽然傲慢了一些,但到底是一表人才,可当他扭头看到说话之人时,竟然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那三十来的中年人,真真堪称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
虽然他是锦衣卫,但家世深厚,也是个读书的,即便不读书,又有谁没听说过周瑜?
就在昨夜临行之时,他还看到一首诗,单说那周瑜,诗曰:“烈火西楚魏帝旗,周郎开国虎争时。交兵不假挥长剑,已破英雄百万师!”
婆龙砦这么一个山野地方,如今聚集了江浙的布政使司,还有苏州与嘉兴的知府以及诸多左贰官,再加上镇守太监,以及海宁卫的指挥使吴惟忠等人,加上那些个推官以及知县之流,可谓精英荟萃。
早先大家聚集,只是为了一桩大血案,而后却让李秘挖出周瑜这尊神人来,所有人的目标也都转向了周瑜。
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按说卢武泰比在场所有人都更有机会,能够将周瑜带到皇帝陛下的面前,从此往后平步青云,享尽荣华富贵!
不过卢武泰也跟所有人一样,都有一个疑惑,历朝历代的史书亦或者大宗师们,对孙吴周瑜的评价,都脱不了两个字,那便是才气。
这不是一个词,而是两个字。
周瑜有才,周瑜有气。
才便是才华盖世,文韬武略,而这个气,则是气魄和气度。
传说周瑜气度宏大,非常能容忍,广纳贤良,气量非常大,而非三国演义这种下三滥话本里头所描述的那般心胸狭窄。
然而此时的周瑜,给人的观感并非大气,而是张狂,目中无物,仿佛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一般。
这种气焰能让人震慑与折服,但同样让人讨厌,实在跟气度沾不上半颗铜钱的关系。
难道说历经千年,这位大都督已经阅尽人间沧桑而性情大变?
卢武泰来之前便听说李秘已经捷足先登,取得了周瑜大都督的信任,他还呲之以鼻。
在他看来,李秘这样的小捕快,不过是钻营的胥吏,使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该是哄骗了大都督。
可如今看来,周瑜大都督竟然有些护着李秘的意思了!
按说历经千年之人,又有谁能够哄骗他?李秘这样的讨厌鬼,也是个不低头的贱人,难道就是因为这样的脾性,才得了周瑜大都督的垂青?
无论如何,卢武泰一生的富贵都寄与周瑜大都督身上,既然是大都督,又是穿越千年的神人,漫说他卢武泰,便是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亲自前来,只怕也要恭恭敬敬了。
不过这些都有一个前提,那便是此人是真的周瑜大都督,国朝也不是没有过招摇撞骗的神棍,还有人自称徐福,四处售卖秦始皇的长生药呢。
只是卢武泰欺负一下李秘也还成,对待周瑜大都督,毕竟是要谨小慎微的,此时也是朝周瑜道。
“本官听说这李秘欺瞒大都督,惹起了众怒,又私藏罪证,至于疑案无从破解,这才出言训斥,没想到却叨扰了大都督,倒是本官唐突了...”
周瑜懒洋洋地走进来,看了李秘一眼,又看了看卢武泰,而后朝李秘道。
“本都督实在不明白,你这样一个贱人,凭什么让堂堂锦衣卫百户如此嫉恨,非但如此,连苏州同知,乃至于江浙布政使都对你咬牙切齿,能让所有人都厌恶,也算是你的本事了...”
听得周瑜如此揶揄嘲讽,李秘也笑了笑,朝周瑜道:“我也有些不明白,你分明就是个骗子神棍,凭什么让所有人对你毕恭毕敬,当神仙一般供奉着,这是不是也算你的本事?”
周瑜哈哈一笑,仿佛很享受李秘的反击,而后朝卢武泰道:“你祖上并非吴郡之人,而是越地望族鲁氏,有宋一代,因言获罪,家道中落,到了元朝,又投了蒙古人,因为怕人辱骂,便改了鲁姓为卢,而后又进入了朵颜三卫,追随成祖朱棣南征北战,东讨西伐,建立莫大功勋,才得以世袭锦衣卫,我可有说错?”
周瑜也没甚么顾忌,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寻常人也便罢了,权且当故事一般听,因为大家都是第一次听说卢武泰的家底。
可放在范荣宽陈和光以及随后而至的吴惟忠等人耳中,这却是天大的秘密!
卢武泰的曾祖父曾经官居一品,那可是宗族高光,门楣生辉的事情,而在朝的官员们,对卢家的辛秘,自是无从知晓,即便是卢家之人,也都不晓得这层往事,周瑜却随口说出,仿佛每个人在他眼中都是透明的一般!
见得卢武泰被震撼得哑口无言,周瑜也有些得意,朝李秘道:“如今你觉得本都督是真是假?”
李秘却只是笑了笑,朝周瑜道:“大都督果然广闻博学,只是若有心钻营,天大的秘密也是藏不住的,谁能保证你不是事先调查过的?”
众人本以为今日是卢武泰要整治李秘,而周瑜大都督现身,是为了回护李秘,谁想画风突变,反倒成了周瑜大都督和李秘的争风吃醋,相互斗嘴?
周瑜见李秘如此,便走近两步,朝李秘低声道:“虽然你质疑本都督,但人都说本都督气量大,今日我便大度一回,你心里不是有疑问么,我就帮你解惑一会。”
李秘听得如此,到底还是有些期待,而周瑜则走到吴惟忠的身边来,指着吴惟忠身后的戚沫锋道。
“李秘,你不是想知道他的身份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这戚沫锋乃是戚继光的义子,莫看他如今人模狗样,一脸的正义凛然,当初戚继光被排挤之时,他和吴惟忠都没有为戚继光辩解,戚继光被调离,让朝廷打发到北面的苦寒之地,他这个假子与吴惟忠,都并未忠心追随,你拜这样的人为师,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终于得偿所愿,与戚家军扯上了关系,岂不可笑?”
“哈哈哈!”周瑜放肆大笑着,然而吴惟忠却满脸羞愧,双眼通红,仿佛想起了一生之中的遗憾和愧疚,羞愤地无地自容!
李秘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内情,若果真是这样,那也难怪戚家军都遭到清洗,而唯独吴惟忠还在掌管着戚家军了,也难怪他分明不喜范荣宽为人,却又要与范荣宽结亲,让女儿吴白芷与范重贤往来!
吴惟忠是心中有愧,可戚沫锋却怒不可遏,虽然范荣宽等官场老人或许都知道内情,但当场被揭开老底,戚沫锋到底还是起了杀心!
“你胡说!”戚沫锋猛然抽刀,便砍向了周瑜,而周瑜却收住了笑声,也不见如何动作,已经来到李秘的身前,唰一声便抽出李秘腰间的戚家刀来!
“你敢动手!你可认得这是谁的刀!当初若不是你和吴惟忠,戚继光又怎么可能在大捷之后,挥泪用军法斩杀了自己最疼爱的义子戚胤!”
“你知道自己在戚继光的心目中永远不如戚胤,是也不是!”
“戚胤!”李秘心头不由震惊,因为福建等地的地方戏剧之中,经常会上演一出经典剧目,那便是戚继光斩子,说的是虽然取得了大捷,但因为作战之中,自己最疼爱也是最英勇善战的儿子戚英,违反了军纪,在战后,戚继光还是忍痛用军法斩杀了自己的儿子。
当然了,历史考据上,戚继光的儿子都承袭了他的官荫,戚继光也并没有戚英这样一个儿子。
不过后来又有人提到,戚继光曾经收了几个死忠部下当假子,其中就包括戚英。
眼下看来,这戚英应该是后人以讹传讹,并不是戚英,而是戚胤!
难怪这柄戚家刀上会镌刻一个胤字,起初李秘还以为这是胤营的军刀,所以才标上了胤营的标识,可如今看来,这柄刀便是胤营的创立者戚胤的战刀!
戚沫锋被周瑜如此一点破,反而浑身发抖,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低垂着头,双眸通红,下巴上的泪水却是滴滴答答往下落,然而周瑜却面不改色,朝沉默的吴惟忠道。
“吴惟忠,昨夜与你饮酒,我便提醒过你,戚继光的事情,你也是身不由己,别无选择,这个不怪你,但你不该与范荣宽走得这么近!”
“戚继光被调离之后,水师由俞大猷来统领,戚继光到了北面,其实并未消沉,而是继续建功立业,封了太子太保,而后又是少保,可谓已经登峰造极了。”
“可本都督现在告诉你,万历十年,张居正死了,六科给事中张鼎思趁机上言,将戚继光调离北方,以防止戚继光拥兵自重,最后戚继光便调到了广东养老。”
“万历十三年,给事中张希皋再次弹劾戚继光,后者遭遇罢免,最后郁郁而终,这些你们或许都知道,但你们不知道的是...哼!”
周瑜意有所指地看向范荣宽,而此时范荣宽却是满脸惊惶,不敢抬头!
“万历九年,范荣宽还是庶吉士,到了万历十年,他已经进入左春坊,而万历十三年之后,他竟然选择离开馆阁,下放地方,接任的便是广东的右承宣布政使,难道你们就没想过?”
周瑜如此一说,范荣宽顿时抬起头来,双眼血红地吼道:“你胡说!我没有弹劾戚继光,这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他大吼大叫,但越是显得他做贼心虚!
此时的戚沫锋终于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双眸杀气逼人,可惜这一次,杀气并非针对周瑜,而是指向了范荣宽!
“是你!是你害死了义父!”
戚沫锋举起戚家刀,朝外头喊道:“胤营铁卫何在!”
“轰!”二十名戚家军胤营精锐破墙而入,只要戚沫锋挥刀而下,他们必要将范荣宽这狗贼斩成齑粉!
“你们想造反么!”卢武泰一声暴喝,锦衣卫缇骑也撞了进来,校尉力士等纷纷抽刀拔剑!
“你们这是要杀官造反!”范荣宽从惊慌失措中醒过来,当即暴喝一声,嘉兴府那边带过来的官兵也都抽出兵刃!
所有人都被调动起来,所有人都杀气腾腾,而周瑜却走到李秘面前,凑到李秘的耳边道:“你现在知道这些倭寇怎么死的了吧?”
李秘心头一震,仿佛下一刻,聚义厅那惨烈的屠杀又要重演一般!
而周瑜只是不动声色地从李秘手中,将李秘暗藏在指间,生怕被卢武泰当做罪证的白色棋子,给拿走了。
周瑜拍了拍李秘的肩头,朝他说道:“手要稳,出刀要快,心无杂念,希望你能活下来,我看好你。”
李秘陡然抬头,却只见得周瑜暗扣棋子,猛然发力,弹在了戚沫锋手肘上,戚沫锋终于斩向了范荣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