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隆,大雨倾盆。
萧峰抱起白小岚的遗体,开始在荒野里狂奔。
情况晋级,刻不容缓。
刚刚死去的时候服用“起死回生丹”才是最保险的。
按照原本的剧情,萧峰一会儿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入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一片空白。
大雨下个不停,他也跑个不停,直到天亮。等他停下来再救人?白小岚就真的要枉死了。
想到这里,李舒崇急忙飞奔而至,趁萧峰刚起步的时候,飞身堵枪眼,倒地用身体绊倒了魂不守舍的萧峰。这一跤摔得很猛很突然,白小岚的遗体也被远远地摔了出去。
趁萧峰还没有起身,李舒崇用手一指,一股仙韵灵气落在白小岚的遗体上,“隐幻”法术生效,遗体消失在夜色中。小昭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将她在怀里,感觉遗体尚温。
“绮梦,绮梦!”萧峰嘶吼着,借着闪电到处寻找她的遗体,黑暗中发疯地在地上摸索着。幸好李舒崇及时幻化成死去的白小岚,顺利地让萧峰找到,重新抱起来奔跑。
由于李舒崇早有准备,把相貌、身高、体重都幻化得几乎一模一样,萧峰根本无法察觉。
被抱着的李舒崇也没有空闲,他还要用神识指挥众妻妾们救人。直到白小岚服食了“起死回生丹”,彻底清醒,魂兮归来。
……
……
萧峰狂奔了两个多时辰,丝毫不知疲倦,他只想尽量折磨自己,只想立刻死了,永远陪着绮梦。他嘶声呼号,狂奔乱走。
李舒崇虽然一动不动,却一直在用神识观察。眼看萧峰就要越走越远,万般无奈下,只能启动“惑心”法术,引导着萧峰“走上正轨”。萧峰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那青石桥上。
萧峰喃喃说道:“我找段正淳去,叫他杀了我,给他女儿报仇。”
于是迈开大步,不多时便到了湖边。萧峰大叫:“段正淳,我杀了你女儿,你来杀我啊,我决不还手,你快出来,来杀我。”他横抱“绮梦”,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无声,无人出来。
他踏步走到竹屋之前,破门而入,叫道:“段正淳,你快来杀我!”屋中空荡荡的,竟一个人也没有。
他心道:“是了,阿紫带来了讯息,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属也必逼他远走高飞。”
他又大叫了几声,但听得疾风动竹,簌簌声响,却无半点人声。似乎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他一人。
自从白小岚断气之后,他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气内力输入她体内。他希望像上次那样,先用内力给白小岚续命。可他没有想到,手里抱着的并不是他的绮梦,而是他的兄弟。不论他输多少内力过去,最终都会被仙韵灵气消化吸收。李舒崇虽不想要,却不能不要——稍有异常,戏就会穿帮,白小岚就会白死一场。
萧峰在聚贤庄上虽然众叛亲离,情势险恶,却并未有丝毫气沮。这次自己亲手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只觉再也不该活在世上。“绮梦代她父亲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报仇。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丐帮的大业,当年的雄心壮志,都已不值得关怀。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么大业雄心?”
他走到后院,见墙角边放着一柄花锄,左手仍抱着“绮梦”,右手提起花锄,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两个并列在一起的土坑。
他又折了一段方竹,一剖为二,用菜刀削平了,走到西厢房。他见桌上放着纸墨笔砚,便将“绮梦”横放在膝头,研了墨,提笔在一块竹片上写道:“契丹莽夫萧峰之墓”。
他拿起另一块竹片,心下沉吟:“我写什么?‘萧门段夫人之墓’么?他虽和我有夫妇之约,却未成婚,至死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称她为‘夫人’,不亵渎她么?”
他自知文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浅,多想也想不出什么,便写了“绮梦之墓”四个字。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要将竹牌插在坑前,先埋好了“绮梦”,然后自杀。
……
……
传说,人之所以想要自杀,是因为有鬼作祟。换句话说,就是被鬼迷心窍了。
萧峰当然不是鬼迷心窍,但他却一心想要为绮梦殉情。李舒崇不得不故技重施,用“惑心”法术引导着萧峰,让他转过身来,抱起“绮梦”身子,“碰巧”看到墙壁上的一个条幅,条幅上写着一首情诗,落款是“大理段二涂鸦”几个字。
在“惑心”法术引导下,萧峰只觉脑中灵光一闪,“啊哟”一声叫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
他走近一步,只见条幅中的那几行字,字迹圆润,儒雅洒脱。再想起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根本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
这条幅上的字秀丽圆熟,间格整齐。那封信上的字却歪歪斜斜、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任谁都看得出来。
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那封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迹,深深印入他脑海中,清楚之极。写信之人,和写这张条幅的“大理段二”绝非一人,决无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带头人哥”托旁人代写?他略一思索,便知决无可能。段正淳能写这样一笔好字,要写信给汪帮主,谈论如此大事,岂有叫旁人代笔之理?而写一个条幅给自己情人,更无叫旁人代笔之理。
他越想疑窦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难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识,一个地北,一个天南,一个是草莽匹夫的孀妇,一个是王公贵人,能有什么仇怨,会故意捏造假话来骗我?”
他自从知道了“带头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那种疑团本已一扫而空,所思虑的只是如何报仇而已,这时陡然见到了这个条幅,各种各样的疑团又涌上心头:“那封书信若不是段正淳写的,那么带头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却又是谁?马夫人为什么要说假话骗人,这中间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打死绮梦,本是误杀;绮梦为我而死,却是心甘情愿。这么一来,她的不白枉死之上,再加上一层不白之冤。我为什么不早些见到这个条幅?可是这条幅挂在厢房之中,我又怎能见到?倘若始终不见,我殉了绮梦而死,那也一了百了,为什么偏偏早不见,迟不见,在我死前片刻又见到了?”
忽然,萧峰听见小镜湖畔有两人朝着竹林走来。萧峰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妈妈来了。嗯,我要问明段夫人,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写的。她当然恨极我杀了绮梦,她一定要杀我,我……我……”他本来是要“决不还手”,但立时转念:“如果绮梦确是冤枉而死,杀死我爹爹、妈妈的另有其人,那么这大恶人身上又多负了一笔血债,又多了一条人命。绮梦难道不是他害死的么?我若不报此仇,怎能轻易便死?”
只听得那两人渐行渐近,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一女道:“小心了,这贱人武功虽然不高,却是诡计多端。”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儿俩总收拾得了她。”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别说话了,一上去便下杀手,不用迟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长女子道:“哼,你还顾着你爹爹?”接着便没了话声。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一个向着大门走来,另一个走到了屋后,显是要前后夹攻。
萧峰颇为奇怪,想:“听口音这两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两个,要来杀一个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杀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亲却不赞成此事。”这件事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再不理会,仍是怔怔的坐着出神。
过得半晌,呀的一声,有人推开板门,走了进来。萧峰并不抬头,只见一双穿着黑鞋的纤脚走到他身前,相距约莫四尺,停住了步。跟着旁边的窗门推开,跃进一个人来,站在他身旁,他听了那人纵跃之声,知道武功也不高强。
他仍不抬头,手中抱着“绮梦”,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带头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师的言语中有什么古怪,徐长老有什么诡计?马夫人的话中有没有破绽?”当真是思涌如潮,心乱如麻。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说道:“喂,你是谁?姓阮的那贱人呢?”
她话声冷冷的,语调更是十分的无礼。萧峰不加理会,只想着种种疑窦。那年长女子道:“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什么瓜葛?这女子是谁?快快说来。”萧峰仍是不理。那年轻女子大声道:“你是聋子呢还是哑巴,怎地一声不响?”语气中已充满了怒意。萧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着不动。
那年轻女子一跺脚,手中长剑一颤,剑刃震动,嗡嗡作响,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相距不过数寸,喝道:“你再装傻,便给点苦头你吃吃。”
萧峰于身外凶险,半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思量着种种解索不开的疑团。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长剑刺出,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萧峰听明白剑势来路,不闪不避,浑若不知。两名女子相顾惊诧。那年轻女子道:“妈,这人莫非是个白痴?他抱着的这个姑娘好像死了。”那妇人道:“他多半是装傻。在这贱人家中,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先劈他一刀,再来拷打查问。”话声甫毕,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了下去。
萧峰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两根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他手指向前一送,刀柄撞中那妇人肩下要穴,登时令她动弹不得,顺手一抖,内力到处,拍的一声响,一柄钢刀断为两截。他随手抛在地下,始终没抬头瞧那妇人。
那年轻女子见母亲被他制住,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他射来。萧峰拾起断刀,一拍一落,跟着手一挥,那断刀倒飞出去,拍的一声,刀柄撞在她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时给定住了。
那妇人惊道:“你受伤了吗?”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没受伤,妈,我给封住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术。”
那妇人不敢再凶,口气放软,向萧峰道:“咱母女和尊驾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得罪了尊驾,是咱二人的不对了。还请宽宏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希罕呢。”
萧峰隐隐约约听到了她母女的说话,只知母亲在求饶,女儿却十分倔强,但到底说些什么话,却一句也没听入心中。
萧峰始终抱着阿朱坐在原处,一直没有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上了疑难之事,总是决断极快,倘若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便即搁在一旁,暂不理会,决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绮梦,悲痛已极,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
那妇人低声道:“你运气再冲冲环跳穴看,说不定牵动经脉,能冲开被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有……”那妇人忽道:“嘘!有人来了!”
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一个女子。那女子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动也不动,登时大吃一惊。
先前那妇人突然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刚进屋来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那少女尤其秀丽,都是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姓阮,两位是谁?”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满脸都是怒容。
阮星竹转头向萧峰道:“乔帮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我……我……我苦命的孩儿哪!”说着放声大哭,扑到了“绮梦”的尸身上。
萧峰仍是呆呆的坐着,过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请你抽出刀来,将我杀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将你杀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儿。乔帮主,你说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娘是谁也不知道。这话是不错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该当杀段王爷,该当杀我,为什么却杀了我的阿朱?”
这时萧峰心中一凛,问道:“你大女儿名叫阿朱?”阮星竹哭道:“你不知道吗?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儿,我不敢带回家去,取了名字后才送了给人。”
萧峰颤声道:“为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的全是阿朱,不是绮梦?绮梦曾是阿朱的好朋友,你却说阿朱是你的女儿,难道绮梦为了帮我……她只是替阿朱而枉死的?”
阮星竹道:“我不知道绮梦是谁?她身上可有一个‘段’字?”
萧峰道:“我被都你们弄糊涂了,还是从头说起吧。昨天我问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愧疚于心的大错事,他直认不讳。这件亏心事,便是将绮…阿朱…和阿紫两个送与旁人吗?”阮星竹怒道:“我做了这件亏心事,难道还不够?你当我是什么坏女人,专门做亏心事?”萧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说‘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得见到一个……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他说今日重见这个没了爹娘的孩子,是说阿紫,不是说……不是说我?”阮星竹怒道:“他为什么要说你?你是他抛弃了送人的孩子吗?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又怎生得出你这畜生?”她恨极了萧峰,但又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动手,只一味斥骂。
萧峰道:“那么我问他,为什么直到今日,兀自接二连三的再干恶事,他却自己承认行止不端,德行有亏?”阮星竹满是泪水的面颊上浮上淡淡红晕,说道:“他生性风流,向来就是这样的。他耍了一个女子,又耍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接二连三的荒唐,又……要你来多管什么闲事?
萧峰喃喃道:“错了,错了,全然错了!段正淳不是带头大哥,亏心事不是那件事,绮梦不是阿朱。绮梦是替阿朱枉死的……”他出神半晌,蓦地里伸出手来,拍拍拍拍,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倒退了两步,只见萧峰不住的出力殴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极重,片刻间双颊便高高肿起。
只听得“呀”的一声轻响,又有人推门进来,叫道:“妈,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阿紫。她话未说完,见到屋中有人,又见萧峰左手抱着“绮梦”,右手不住的击打自己,不禁惊得呆了。
萧峰的脸颊由肿而破,跟着满脸满手都是鲜血,跟着鲜血不断的溅了开来,溅得墙上、桌上、椅上……都是点点鲜血,连“绮梦”身上,墙上所悬着的那张条幅上,也溅上了殷红色的点点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这残酷的情景,双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听到拍拍之声,她大声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声道:“喂,你别弄脏了我爹爹写的字,我要你赔。”
跃上桌子,伸手去摘墙上所悬的那张条幅。原来她母女俩去而复回,便是来取这张条幅。
萧峰一怔,住手不打,问道:“这个‘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吗?”阮星竹道:“除了是他,还能有谁?”说到段正淳时,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骄傲。
这两句话又给萧峰心中解开了一个疑团:这条幅确是段正淳写的,那封给汪帮主的信就不是他写的,带头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时便生出一个念头:“马夫人之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间必有极大隐情。我当先解开了这个结,总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这么一想,当即消了自尽的念头,适才这一顿自行殴击,虽打得满脸鲜血,但心中的悔恨悲伤,却也得了个发泄之所,于是抱着“绮梦”的尸身,站了起来。
阿紫已见到桌上他所写的那两块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边掘了两个坑,我正在奇怪,原来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啧啧啧,当真多情得很哪!”
萧峰道:“我误中奸人毒计,害死了绮梦,现下要去找这奸人,先为绮梦报仇,再追随她于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谁?”萧峰道:“此刻还无眉目,我这便去查。”说着抱了“绮梦”,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这么抱着我姊姊,去找那奸人么?”
萧峰没有告诉她“绮梦”不是阿朱,一心想着心事。他想到抱着“绮梦”的尸身千里迢迢而行,终究不妥,但要放开了她,却实是难分难舍,怔怔瞧着“绮梦”的脸,眼泪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合着鲜血,血泪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