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在这段时间里充当了他们家长般的角色。在他们思念故土时,只有他能够用卡拉德语与他们交流,他跟他们讲他所经历的那些故事,讲他曾经遇到的金发少女,遇到的沉默寡言的库吉特人,遇到的没落贵族,遇到的盗马贼,他们在战场上如何互相为了对方而战斗。他总是能够一眼看到费尔扬斯与巴斯卡的心中所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需要怎样的故事,知道什么样的行为能够让他们知晓坚强并践于行动。开始的时候,他总是带着他们一起干活,在烈日下沉默地微笑,在夜晚的火炉前批着他那老旧的围巾把一天中的琐事演变的有趣而富有情感的意义。他会耐心地听着费尔扬斯和巴斯卡的追忆,也会听着他们对某个萨兰德少女不自知的倾慕的诉说,这时,他会微笑着,注视着面前火炉中的火焰,如同燃烧着的还有他的岁月往事,这似乎也构成了某种无声的诉说。当气氛沉寂下来,他会点破这些少男心中隐秘的情愫,模仿他们刚刚那种憧憬的语气与神态,似乎自己也变年轻了,半是调侃半是追忆,又总是那么真挚而令人动容,巴斯卡与费尔扬斯一面会觉得羞涩另一方面却又为这个老人追忆时的真挚幸福感到高兴。他们就是这样生活下去,终于将默契演变为习惯,不经意地说起邻家那些十七八岁的少女时的笑容使得他们感到安心。戈尔既是他们的监护者,又是他们的朋友,更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亲人。
日复一日,费尔扬斯不再记得时间,他常在心里头对自己说:是啊,这样的生活可以使人忘却时间,我该劳动的时候劳动,在大家高兴而庆祝的时候,我也从不吝惜自己的才华,而他们也都因此更加高兴。这里的人们也都是这样生活,他们不向往英雄而其实也没有必要向往英雄,他们为周围的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这样就是幸福的生活了。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才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他不再觉得英雄伟大,而觉得身边的人都很伟大。他没有停下写诗,在夜深人静,巴斯卡呼呼大睡的时候,他用着两种语言创作着,写青年男女之间懵懂而羞涩的感情,写憨厚淳朴的村民劳动时互相的打趣,写荒凉环境下静默生长的椰枣树,写缓缓流淌细小却饱含生命的涓流。他写的那样真挚,充满幸福,这与他天真温柔的声音是绝配,每次宴会上他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但他也总是在该停下的时候停下,不想抢了主人的风头。
他越是喜欢这样的生活,就越是厌恶战争,战争让多少幸福消逝,只是想到这里他就觉得难以忍受了。父亲还有马奇科的面容有时还会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不曾见过他们惨死的场景,也不想见。他正在尽力遗忘他那部未完成的英雄史诗,如今他觉得那种史诗背后的惨状是不能用诗意来掩埋的。他也不再想雷翁奚罗的事情了,消失的骑士存在与否与他现在都无关了。
来年春天,巴斯卡结婚了,费尔扬斯当了他的伴郎。那是一个静谧的夜晚,篝火映照出所有人安详的面庞,费尔扬斯看着巴斯卡用他坚实的手臂紧紧地挽着他身旁的新娘,两个人都像一个孩子那样微笑。他从内心为他感到高兴,抬眼望去,星星正绽放着巨大的光芒,仿佛在温柔地致以祝福,泪水顺着费尔扬斯的面庞流下。
“我真高兴,我真高兴。”他像是在喃喃自语。火光轻轻地舞动,人们开始歌唱。
一天夜晚,空气像往常一样寒冷,尚未熄灭的灯火微微地照亮着四周的一点空气,使那里看起来至少是暖烘烘的。村里的聚会刚刚结束,人们都四散而去。费尔扬斯还待在原地,他看着还有些许火光的灰烬出了神,来此以后头一回回想起他在罗多克山区奔走的那些岁月,这些余烬中经由时间的想象,生出那时的篝火,那些善舞的少男少女的面容,而在回忆的尽头,是母亲的金色长发与黛蓝色的眼眸。他让巴斯卡先回家去,好让自己独自沉醉在思忆之中。他曾想过回去寻找母亲一起生活,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告知她父亲的事情。如今支撑母亲生活下去的,恐怕只剩下对父亲的想念和对自己的相信了,如果她得知自己儿子重新又做回了农夫,不知是何想法呢?温柔的母亲只会笑一笑,然后给予自己一个拥抱吧。费尔扬斯蓦然地感到幸福与心酸,现在的生活确实很幸福,然而却像是一种虚假的逃避。
突然,眼前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她变得年轻了,苗条了,但还是那样温柔,正在一丝不苟清扫地面,动作轻巧而熟练。他不禁伸出手去,像小时候那样拉住母亲的手臂。
“呀!你在做什么?”一阵叫声惊醒了费尔扬斯的迷梦,他的眼前是一张少女绯红的面颊,那黛蓝色的眼眸中带有温柔的责备。费尔扬斯顿时收回了手,羞愧的满面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真是抱歉!萨菲娅,我...”费尔扬斯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眼前这位叫萨菲娅的少女看见他这幅窘态不禁笑出声来,之后用她那清丽如水的眼睛看着费尔扬斯紧张的双眼,仿佛在叫他不要慌张。
“想家了吗?”萨菲娅的语气平静了下来,她说的很缓慢,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费尔扬斯点了点头,他没敢看萨菲娅的双眼,只是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白皙而修长,在微微的火光下显得温柔又带有某种女性的韧劲。她的声音还在他耳畔回荡,那声音细腻而柔婉,在他的心上久久徜徉。他说出“是”的时候,不像在说自己,倒像是在感叹这种女性的动人的美。
“是啊,你到底是没有自己当成这里的人。”萨菲娅叹了口气,“你还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哩,把这种流浪当作一种逃避。”
费尔扬斯只觉得自己的心思都被他说中了,点了点头,这回却在细细地看着萨菲娅的眼睛,那是一汪蓝,如同海边缓缓散开的波澜,清澈而又神秘。但这眼神盯着自己时,直入心底,又透着一种率真与果敢。
“那为什么不把自己当作这里的人呢?”萨菲娅的语气天真而诚挚,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费尔扬斯,“大家都很爱你。”
“你也爱我吗?”费尔扬斯用着打趣的语气,那是他一贯的口吻,可心中却突然盼望起答案。
“我也爱你。”萨菲娅的脸色又微微变红了,可语气却毫不躲闪,“跟大家一样。”
费尔扬斯愣了一下神,可心中却很欣喜。萨菲娅的金发柔顺地垂下,在温暖的灯火下微微发亮。
“已经很晚了,该回家了。”费尔扬斯说的很急促,慌张与喜悦都混杂在一起,暴露在语气当中。
“嗯我知道,那我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啊。”萨菲娅的脸更红了,她转过身准备离去。
“谢谢你,萨菲娅。”费尔扬斯在她身后用他那诗人温柔明亮的声音真挚而缓慢地说道,他看见萨菲娅回头,她那带着红晕的笑容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常常浮现在他的心中。
第二天干完农活,费尔扬斯就跑到萨菲娅家询问有没有能够帮忙的,后来日日如此。他帮萨菲娅家劈柴,挑水,给萨菲娅的弟弟们讲卡拉德古老的历史。他干的活并不能得到萨菲娅父母的赞许,可当他讲故事的时候,那些平时顽皮吵闹的男孩们都平静下来,屏住气息地听着,不敢错过一句话,这场景常令夫妇感到惊奇,后来他们也加入到听众的队伍里来,萨菲娅也在他们之中,而她绯红的脸颊常常成为她弟弟们调笑的对象。
等到费尔扬斯该离去回家的时候,萨菲娅就送他到门外。分别之时,费尔扬斯总要给她念一首诗,她虽然听不大懂,但只觉很美。
“要懂得,它被创造到世上,只不过是为了紧靠你的心口,就只生存那一瞬的时光。”一个平常的夜晚,费尔扬斯离去之际跟萨菲娅说道。
“嗯。”萨菲娅的脸又羞红了。
“可我不想我们之间只有这一瞬的时光,萨菲娅,你明白吗?”费尔扬斯鼓足勇气,握紧萨菲娅的双手。
萨菲娅的眼睛变得明亮了,其中充溢着欣喜与向往,她点点头。
“你的父母已经同意了。”费尔扬斯笑着说,他感到了萨菲娅那紧握的双手那炽热的温度。
萨菲娅倒在费尔扬斯的怀里,不住地笑起来。费尔扬斯紧紧地搂住她,用自己的嘴唇封住她的笑声,黑夜静谧无声,大地一片岑寂,一切都融铸在这甜蜜的一吻中了。
过了一个星期,费尔扬斯和萨菲娅的婚礼举行,戈尔爷爷作为费尔扬斯的长辈代表参加,而巴斯卡则作为伴郎。费尔扬斯终于为自己的婚礼做了一回诗人,村民都送给他们诚挚的祝福,那些曾经嫉妒他的男青年,此时也毫不吝惜自己匮乏而淳朴的词汇,表达自己对这一对新人的赞美与羡慕。
婚后,他们像巴斯卡一样搬进了新房子。戈尔拒绝了他们邀请他过去同住的邀请,他笑着打断费尔扬斯诚挚的请求,就像他当初打断巴斯卡热诚的话语一样。他明白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今后的生活他不愿再去打扰。
费尔扬斯与萨菲娅的生活与普通人家别无二致,可他们也像所有人一样认定自己的幸福是独一无二的。费尔扬斯在白天出去干活,萨菲娅则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给费尔扬斯缝制新衣,而每日晚饭后,费尔扬斯都为她一人念诵,他会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抚弄着她的长发,在她耳边细语呢喃。从城里回来的时候,费尔扬斯会给她带些小礼物,有时是些好看的瓷器,有时是些鲜艳的染料。每次他傍晚回来的时候,总能看到家里萨菲娅侧身编织的身影。他会轻手轻脚地走近她身旁,双手轻蒙住她双眼,搞怪地用不同声音问她自己的身份,萨菲娅总会故意地答错三次,然后回过头与他相视而笑。以前他们尚未发觉生活中的这些细节可以如此有趣而快乐。他们的生活像是幸福得永无尽头。
婚后一年,萨菲娅有了身孕。穆哈丁在这时回到村子,带来了艾索娜再次出兵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