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生傻了眼, 蔺承佑说完那话就坐了回去,竟是不打算走了。
很快就有侍婢簇拥着两名丽人过来,左边那个叫魏紫,胸前两团白莹如霜, 走起路来摇曳多姿。
另一个娇小玲珑的美人叫姚黄, 身上俨然有种贵家千金的骄矜之气。
贺明生所言不假, 两人都有些恹恹的,魏紫唇上点着殷红欲滴的口脂, 却掩不住憔悴的神色。
姚黄面容也见清减, 好在精神还不错,她裙带里似是用了异香,行走时香馥袭人,到了近前一开腔,声音脆如黄鹂:“见过世子殿下。”
滕玉意早对姚黄的歌喉印象深刻,此时听她说话,只觉润如酥雨。
思量间一回头, 绝圣和弃智都傻了眼,她心知这热闹不能再看了, 忙把二人领回后苑,到了房里,她笑眯眯给二人倒茶,师兄公然狎妓不觉得臊,倒把师弟窘成这样。
“你们刚才去了何处?”她好心转移话题。
“其实没走多远。”绝圣双手接过茶盏,“师兄和严司直先是到对面的果子铺询问有没有人买过樱桃脯, 又到附近的首饰铺打听事情,末了去寄附铺(注1)转了转,出来后天色不早了, 师兄就和严司直就到邻近的酒肆用膳。”
果子铺?首饰铺?滕玉意抿了口茶,这个倒是好猜,无非在青芝房里发现了什么。
寄附铺又是怎么回事,青芝生前去当过东西么?
弃智从怀里取出来几包东西:“滕娘子,你尝尝这个。”
滕玉意见是一包饆饠,想来是蔺承佑给师弟买的,她并不肯接,只笑道:“你们留着自己吃吧,我不太爱吃胡食。”
弃智不容分说塞到滕玉意手里:“这个不太一样,滕娘子吃了就知道了。”
绝圣拼命点头:“我和弃智头一回吃到这样的饆饠,想着你们也爱吃才多拿回来几份,程伯伯、霍大哥,这是给你们的。”
程伯和霍丘讶笑道:“我们也有?”
滕玉意捧着那包东西暗忖,钱虽是蔺承佑出的,心意却是两个小道士的,巴巴地给他们带回来,不吃太不近人情,于是高兴笑道:“既是小道长的一份心意,那就吃吧,我们主仆也不必再安排午膳了,吃这个就够了。”
刚吃了一口,她就愣住了:“咦,这是什么馅儿的?”
绝圣和弃智眼睛放光:“没吃出来吧?我们也没吃出来。据胡肆的老板说,这里头放了二三十种馅料,除了花蕈、透花糍和酪浆,还有好些没听说过的食材。”
程伯往日常在街衢巷陌走动,也算博洽多闻,听了这话有些费解:“小道长,一份饆饠加这么多好东西,怕是不好卖价吧,卖便宜了折本,太贵又没人买。”
绝圣对程伯道:“程伯你是不知道,这家胡肆的老板跟师兄是旧识,看师兄来了才亲自下厨,平日是不卖的,再多钱也不卖。”
滕玉意本来打算随便吃两口,吃着吃着就放不下了,花蕈的脆爽和酪浆的黏甜在唇齿间交融,让人实难割舍,一顿刚吃完就开始惦记下一顿。
她用巾栉净了手面,笑道:“这家店在何处?改日我买几份给表姐和姨母尝尝。”
“就在前头不远,老板叫诃墨,不过滕娘子还是别去了,诃墨不会卖的,给再多钱也不卖。”
“这是为何?”
绝圣摆摆手:“此人脾气古怪,做好饆饠后,出来跟师兄打了声招呼就不见了,换做别人估计连个面都不会露。严司直跟诃墨搭腔,诃墨连理都不理。”
滕玉意不说话了,这胡肆老板隐匿坊市间,必定有些孤高脾气,既对钱财无动于衷,想来也不把权势放在眼里,亲自做饆饠不是为了讨好蔺承佑,而是把他当成了真正的朋友,看来蔺承佑身边三教九流的朋友真不少。
“严司直和你师兄去了那么多地方转悠,是不是怀疑青芝不是自尽?”
弃智挠挠头:“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严司直和师兄都没说什么。”
滕玉意道:“青芝若是被人谋害,凶手岂不若无其事混在楼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准还会与我等同桌用膳。”
绝圣和弃智低声道:“滕娘子,你觉得青芝是被人谋害的?”
“不敢胡乱揣测。昨晚你们师兄和诸位道长住在小佛堂,距那口井不远,青芝若是在井前被人谋害,定会挣扎呼救,凭你们师兄的耳力,不会什么都没听见,若是在旁处被害再被移到井中,那么远的一段路,极可能被人撞见,这几日情形特殊,尸邪随时可能闯进来作祟,凶手再大胆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下手,因此我猜青芝是自尽。”
“但若是自尽,师兄又怎会请来大理寺的同僚查案?”
所以青芝的死定有可疑之处。滕玉意岔开话题:“左右现在无事,要不把抱珠和卷儿梨叫来唱曲吧。”
抱珠和卷儿梨很快就来了,只是脸色奇差。
滕玉意亲自给她们斟了茶,温声道:“我记得上回你们说青芝这几日总发梦魇,你们跟青芝熟么?”
抱珠捧着茶盏摇摇头:“奴家跟青芝不算熟,卷儿梨倒跟青芝算是半个同乡,青芝突然没了,卷儿梨一早上都心神不宁。”
滕玉意这才注意到卷儿梨神情呆呆的。
抱珠轻轻推搡卷儿梨:“公子问你话呢。”
卷儿梨回过神,黯然道:“回公子的话,奴家跟青芝称不上同乡,只是当年被卖到同一个人牙子手里,奴家是胡人,青芝却是从荥阳被卖来的,记得那时候青芝总说家里还有嫡亲姐妹,可惜不小心失散了,奴家跟她相处了几个月也算熟了,后来奴家被萼大娘买下,青芝被沃大娘买了,此后再也没见过,直到彩凤楼开张,奴家才再次见到青芝。青芝同我说,沃大娘嫌她姿色不出众,买了她却从不教她曲艺。”
绝圣和弃智懵了一下,听这话的意思,这个青芝想当乐伶不成?
抱珠红着脸道:“王公子有所不知,被卖到勾栏的女子,这一生注定命运悲惨,青芝就算不伺候男子,也没法堂堂正正嫁给良家子的,她不甘心一辈子在勾栏里做粗活,所以、所以——”
滕玉意明白了,或许在青芝眼里,做名妓比当粗使丫鬟要风光许多。
“奴家问青芝这些年可找到了嫡亲姐妹,青芝说没找到,不过她说沃大娘对她也算不错,若是干活勤快,一个月也能攒下几个钱。再后来葛巾娘子来了,主家就叫青芝去服侍葛巾娘子了。”
“照这么说,青芝不大像那等会轻生的性子。”滕玉意想起早上葛巾那副丧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问,“葛巾待青芝好么?”
“好。”卷儿梨怔怔点头,“葛巾娘子知书识礼,性情也极豪爽,那些王孙公子为了讨好她经常送些奇珍异果,她都会大方分给身边人同食,外面带来些鹿炙鱼酢,也从不自己独食,她来了没多久,楼里上下都喜欢她。青芝常说自己好福气,能有幸伺候这样一位娘子。”
抱珠突然道:“不,也不全是如此。”
“哦,难道她主仆有隙?”
“从前倒还好,但青芝说葛巾娘子毁容后像变了个人似的,经常无故冲她发火,有时还会打骂她。青芝没日没夜照拂葛巾,却只能换来娘子的斥责,她为此背地里经常跟人抱怨,有一回还求沃大娘给她换个主子伺候,沃大娘狠骂了青芝一顿,说她忘恩背德,主子风光的时候千般奉承,主子落了难,头一个想着的是另攀高枝,这种货色留着做甚,就该马上打死。青芝吓得磕头赔罪,从此再不敢提这话。”
滕玉意想了想:“照这么说,葛巾娘子刚出事的时候青芝并未梦魇,这几日才开始睡不安稳?”
抱珠颔首:“青芝是个使力不使心的,葛巾娘子被厉鬼所伤,楼里人人自危,青芝看着倒还好,只忧愁葛巾娘子和自己的前程,说如果葛巾娘子容貌无法恢复,那些从前能沾光吃到的奇珍芳肴,往后是不是再也吃不着了。”
滕玉意啧啧称奇,这何止是使力不使心,简直是全无心肝,绝圣和弃智百思不得其解:“这种性子的人为何会突然睡不安稳?最近青芝晚上总发梦魇,同房的人就没问她缘故?”
“这……奴家就不知道了。”
滕玉意唔了一声,楼内妓人等级分明,萼姬砸了这么多银钱和心血,是指望卷儿梨和抱珠日后做花魁的,青芝一个粗使丫鬟,萼姬不会同意女儿同她过从甚密。
滕玉意以手支颐:“也罢,说了这么多话也累了,外头太乱,你们在我房中歇一阵再走。”
抱珠和卷儿梨有些不安:“公子不用我们奏曲了?”
“胡曲就免了,奏首《采莲曲》吧。”
两人齐声应了,卷儿梨先行吹奏,抱珠也跟着拨动丝弦。
刚奏了小半叠,抱珠忽然愣住了。
“抱珠?”
抱珠面色煞白一瞬,很快平复下来,望着条案上那盘樱桃脯道:“奴家想起来了,那回主家让奴家给葛巾娘子送药,敲门不应,奴家只好去找青芝,刚进门就看见青芝在吃东西,她看到我进来,忙要将那包东西塞回枕下,结果不小心撒了一地。奴家见是一包樱桃脯,也就没在意,现在想起来,那包东西很沉,叮叮当当像是藏着簪环类的物件。青芝一边忙着把东西塞回去,一边说‘我遇到了一个旧相识,这包樱桃脯是那人给我的,我想留着做个念想,就不分给姐姐吃了’。”
“旧相识?她可说了是男是女?”
“没说。青芝当时很慌,急着把我推出去了。”
“你怀疑青芝在樱桃脯底下埋了别的东西?”
抱珠颔首:“这样就算被人撞见,也只当她在偷吃东西,若非掉到地上,奴家也听不出端倪。”
“约莫藏了多少?”
“估计只面上一层是樱桃脯,底下全是珠玉之类的物件。”
滕玉意暗暗蹙眉,怪不得蔺承佑会去果子铺和首饰铺打听。这就有意思了,一个粗使丫鬟哪来那么多首饰,偷来的还是别人给的?葛巾时常分食果馔也就罢了,难不成还会给分簪宝给丫鬟?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道:“王公子,王公子?”
程伯过去开门,贺明生一张笑脸探进来:“王公子,贺某有事要与你相商。”
滕玉意微讶:“何事?”
贺明生笑容可掬:“世子想叫抱珠和卷儿梨过去伺候。”
滕玉意呆了一呆:“要是我没记错,蔺承佑可是一口气叫了十位娘子,怎么,还嫌不够?”
绝圣和弃智干咳一声,恨不得钻进地缝。
贺明生叹气:“王公子有所不知,这少年郎君嘛,头一回难免孟浪些,世子说他想挑个各方面都贴合心意的,怕挑花了眼,故而要在僻静处一个一个地相看。听说楼里还有几位貌美妓子未去,才叫贺某亲自来延请。”
滕玉意道:“他把满楼的人都叫去都无妨,但我已经与萼大娘说好了,卷儿梨和抱珠现在是我的人,我不同意她们去伺候别人,叫蔺承佑另找别人吧。”
贺明生抬头擦了擦汗:“王公子,此事全怪贺某愚鲁,贺某先向你赔个不是,世子那头立等着要人,说是半个时辰之内不把人送过去,就要找我麻烦,这些日子贺某已是焦头烂额,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王公子,只要你肯放人,让贺某怎么赔罪都使得,萼姬擅自收下的东西,贺某全数退还给王公子如何?”
滕玉意看了眼卷儿梨和抱珠,二人垂着头一声不发,想来不愿被叫去伺候男人,只因主家亲自过来要人,敢怒不敢言罢了。
滕玉意并非菩萨心肠,但她答应保二人平安,这才过了几日,怎能毁在蔺承佑手里。
她笑道:“说的好可怜见,贺老板富甲一方,自然不会将两颗宝珠放在眼里,今日你要是敢退我的珠子,明日我就让人将此事传扬出去,让人知道彩凤楼的老板出尔反尔,看日后谁还敢与你做买卖。”
贺明生哀声道:“哎哟哟,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世子那头说不通,王公子这头也不相让,贺某夹在中间,真要屈死了。不如这样,世子还在那头等着回话,烦请王公子随贺某多行一步路,自行跟世子说明白如何。”
滕玉意略一沉吟,蔺承佑想跟她讨人,怎么也该是他过来说清才对,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万一蔺承佑横下心跟她作对,她可护不住抱珠和卷儿梨。
绝圣和弃智在一旁不吭声,估计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灵机一动,悄声道:“有件事需同你们商量。”
如此这般叮嘱了二人一番,她昂首对贺明生道:“带路吧。”
那地方在后苑,离小佛堂不远,本是一座小花厅,临时改成了厢房。阶前枝叶相映,是个极幽静的去处,滕玉意过去时,蔺承佑刚从另一条甬道过来,后头亦步亦趋跟着几个人,萼姬也在其中。
“世子。”
蔺承佑停步:“都找来了么?”
贺明生笑道:“别人都好说,就是卷儿梨和抱珠有些麻烦。”
绝圣和弃智瞟了眼厢房,轩窗半掩,房内隐约可见霓裳倩影,两人脸蛋刷地一红,跑到蔺承佑跟前扯他衣袖道:“师兄,你不能这样。”
蔺承佑泰然自若:“我怎样了?”
“师兄已经叫了十位娘子,何必再叫卷儿梨和抱珠,她们是好人,师兄你、你不能……”
最后两个字声若蚊蚋,蔺承佑摸摸耳朵,意识到那是“糟蹋”。
他不怒反笑:“我糟蹋她们?”
绝圣鼓起勇气道:“师兄,斗胆问你一句,今日出了这间屋,你能不能叫得上来她们的名字?
“我为何要叫得出来她们的名字?”
啧。绝圣和弃智脸色益发难看,嘴里一个劲地嗫嚅:“师兄,这样不好。她们被卖到这种地方,身世很可怜的,师兄你、你不能雪上加霜。”
“对对对,若是始乱终弃,有违师尊的教导。”
这是滕玉意教他们的,他们憋了半天才蹦出这几个词。
蔺承佑劈头盖脸遭了一通指责,暗忖他们从哪学来的这一套,雪上加霜?始乱终弃?忽然瞥见滕玉意,讥笑道:“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王公子干的好事。”
滕玉意暗暗后退一步,蔺承佑却已经朝她走来,慢慢到了近前,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这话是你教他们的?”
绝圣和弃智忙道:“不是的,贺老板来找王公子说项的时候我们自己听见的,这话也是我们自己要说的。”
滕玉意微笑:“在下的确托两位小道长说情来着。世子瞧中的这两人,不巧在下头几日就瞧中了,许了萼大娘重金,让她们半年内不得伺候别人,说来此事世子全不知情,容在下先向世子赔个不是,卷儿梨和抱珠委实不能伺候世子了。”
蔺承佑点点头:“你不肯割爱,所以撺掇这两个傻小子说我欺男霸女?”
“世子误会了,两位小道长视师兄为表率,平日处处以效仿师兄为荣,今日世子狎妓之事楼里传得沸沸扬扬,小道长年纪尚幼难免有些想不通,在下怕他们钻牛角尖,只好代为解释一二,绝无半句诋毁之辞,更不敢说世子欺男霸女。”
蔺承佑脸上笑意不减,心里的火却直冒,才消停一晚,她又来惹他,他都能想象她是如何“代为解释”的,绝对一句好话都无,难怪绝圣和弃智那样看他。也不知她给两个傻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偏偏绝圣和弃智就吃她那一套。
滕玉意温声道:“世子并非荒诞无形之人,如今来龙去脉也说清楚了,还请世子殿下高抬贵手,另换美人伺候。”
蔺承佑冷笑:“若我今日偏要荒诞无形呢?”
滕玉意叹口气:“卷儿梨和抱珠至今未伺候过人,样样都愚笨,稀里糊涂进去伺候,难保不会扫世子的兴,横竖房里已经有十来位美人,何必再让卷儿梨和抱珠给你添堵?”
蔺承佑仰头望天很认真地想了想:“听上去很有道理,可惜我说要这么多人,那就一个都不能少。王公子的话我也听明白了,无非说我强人所愿,不如这样,我问问她们自己愿不愿意,要是她们自己愿意,王公子拦是不拦?”
滕玉意暗道,这么多人一齐伺候同一个男子,傻子才会愿意。
她负手昂胸:“那就依世子所言,倘若她们自愿,在下绝不再拦。”
蔺承佑转脸问卷儿梨和抱珠:“今日叫的人虽多,但我只挑一个,中选的那个我有厚礼相赠,你们要不要试一试?”
萼姬在背后冲两人直眨眼睛,在她看来,蔺承佑可不是寻常的世家子弟,只要他愿意,买下整座彩凤楼都不在话下,难得他肯找人伺候,怎能错过机会。今日叫的人虽多,独卷儿梨和抱珠还是清白身子,要是合了蔺承佑的心意,何愁日后的前程。
这两个傻孩子,怎么还不动弹?萼姬猛地咳嗽一声,卷儿梨如梦初醒,然而她面色发白,非但不肯向前,反而往滕玉意身后挪了挪。
蔺承佑笑容稍滞,滕玉意掩不住眼里的谑意,那意思很明白,蔺承佑,你真把自己当成奇珍异宝了?瞧瞧,看不上你的人大有人在。
蔺承佑睨了眼滕玉意,转头问抱珠:“你呢?”
抱珠没说话,滕玉意满意地朝她看过去,不料愣住了,只见抱珠的脸庞如一朵幽静盛开的海棠,连耳朵根红透了。
蔺承佑讶道:“这是愿意了?”
抱珠绞动手中的巾帔,怯怯看向萼姬。
滕玉意笑不出来了,萼姬喜出望外:“世子,她叫抱珠。”
抱珠欠了欠身,离开滕玉意就往萼姬身边去,蔺承佑忽道:“慢着。”
抱珠惊讶止步,蔺承佑讽笑道:“王公子千方百计保你周全,你舍她而去,也不看她一眼?”
抱珠咬了咬唇,头垂得更低了。
蔺承佑瞟向滕玉意:“王公子看明白了,这个你不保了吧?我带走了。”
绝圣和弃智还待追上去,被滕玉意拦住,她意兴阑珊:“罢了。”
掉头走了几步,就听蔺承佑对萼姬道:“你也进去。”
萼姬正拉着抱珠窃窃私语,眉飞色舞也不知在传授什么秘籍,这话飘过来,直如一个惊雷。
抱珠傻了眼,绝圣和弃智脚下一个趔趄。
萼姬目瞪口呆:“我?”
就连一直未说话的程伯和霍丘也惊住了。
滕玉意先是错愕,随即狐疑地想,蔺承佑一口气叫这么多人不说,连上了年纪的假母也不放过,这像是要狎妓么?
心里一起疑,反倒不急着走了。
绝圣和弃智跺了跺脚,跑到蔺承佑跟前:“师兄。”
蔺承佑揪住弃智的耳朵,狞笑道:“给我等着,忙完再同你们算账。”
绝圣和弃智一头雾水,懵懵地望着蔺承佑的背影。滕玉意左右一顾,恰好附近有座凉亭,于是拉着绝圣和弃智过去。
卷儿梨先前被萼姬恶狠狠剜了好几下,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也跟上滕玉意。
蔺承佑并不急着进屋,站在台阶上似在等什么人,直到贺明生又请来十来个容色较出众的娘子,这才推门而入。
门一关,窗扉也掩上了。
一阵小凉风袭来,阑干前的花枝飒飒作响,亭里的人大眼瞪小眼,滕玉意干巴巴笑道:“身上有些凉,要不回屋吧?”
绝圣和弃智跳起来:“师兄让我们画符,才刚画了一半,是得回去了。”
房里的贺明生硬着头皮对蔺承佑道:“世子,除了卷儿梨和葛巾,楼里一等姿色的全在这里了。”
里屋已经有四个在等着了,剩下的全在外屋。
娘子们眉来眼去,一个个疑惑不解。
蔺承佑负手踱步,把每个人的脸庞都仔细看了一遍,最后推门进了里屋,俯身捞了捞浴斛里的水。
浴汤呈淡褐色,发出阵阵幽异清香。
“差不多了,到水里泡着吧。”
房里的四人心突突直跳,犹豫是在浴斛外脱衣还是进去再脱衣,陡然发现贺明生还在屋外,奇怪蔺承佑并没有让他出去的意思,而且非但贺明生不走,外屋又进来几个老道士。
老道士目不斜视走到里屋,一本正经道:“老道来了,不知何事相招。”
魏紫等人吃惊道:“世子?”
蔺承佑坐到窗前矮榻上,从袖中取出几铤金,一铤又一铤,不紧不慢搁到条案上,随后抬头一笑:“合衣下到浴斛里,谁能在水下闭气最久,我就把这堆金子赏给谁。”
***
滕玉意回房睡了个好觉,至暮色时分方醒,起来把程伯和霍丘叫来,问:“你们可拔过兽牙?”
程伯一抬眼皮:“娘子这话何意?”
“随便问问。”滕玉意若无其事道,“听说兽牙极不好拔,有这回事么?”
程伯面不改色:“晌午在前楼的时候,娘子为了打听尸邪的要害,宁愿以酒作饵,如今刚得知尸邪的要害是獠牙,又问老奴拔兽牙之事。老奴深觉古怪,还请娘子释疑。”
滕玉意歪头看程伯,悔不该把程伯带出来,此人心细如发,万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她笑嘻嘻道:“程伯,有件事我早想问你了,阿爷说你刚过五十,为何头发和胡子都白了?”
这话是真的,程伯发须雪白,唯独一对眉毛又长又黑,冷不丁望去,活像有人用沾满了墨汁的毛笔在雪白的笺纸上胡乱画了两笔。
程伯不为所动,蔼然笑道:“寻常小娘子听到这些诡谲之事害怕都来不及,娘子为何详加打探?说来娘子自从得了那把翡翠剑,似乎就对妖异之事起了兴趣。”
滕玉意纠正程伯:“我这剑现在有名字了,它叫小涯。”
“好的,小涯剑。”程伯立即更正,“尸邪缠上娘子,老爷没法子才把娘子托付到东明观和青云观道长的手里,除祟之事自有道长一力承担,娘子切莫以身犯险,万一有个差错,叫老奴如何向老爷交代。”
滕玉意耐心听程伯絮叨完:“程伯,你早年随阿爷行军打仗,说来也是英雄般的人物,如今脱下戎服打点琐碎庶务,委实太屈才。”
程伯面色一变:“老奴和妻孥深蒙老爷夫人大恩,此生早已把命交付给老爷,别说只是打理庶务,就是肝脑涂地也是应当的。”
滕玉意哭笑不得:“程伯,你我闲话家常,好好地说这些做甚?虽然你以奴自称,但我心里一直将你视作长辈,我也不瞒你,上回东明观的道长就同我说了,小涯剑这种道家法器生来是斩妖除魔的,每隔一段时日就需拿邪祟来喂剑,若是不细心打理,终有一日变成凡品,程伯,你殚见洽闻,想必听过这种传言。”
“老奴确曾听过。”
滕玉意慢慢摩挲剑柄:“我落水后总是发噩梦,有这剑相护才能安眠,这几回撞见妖邪,也是有它相护才化险为夷,因此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维系它的法力,可是我既不懂道术,上何处去找妖邪来供奉此剑?现有两观道士在此除妖,我可不想错过机会,能拿二怪喂剑最好,假如太凶险,我也不会上去送死。”
这话大半是真,只隐去了“借命”一节。
“老奴明白了。”程伯思索着道,“娘子不如把此剑交给老奴,老奴身手不差,等到道长们降服二怪时,瞅准机会刺其要害。”
“这法子行不通。”滕玉意苦笑,“此剑认主,离开我就是把普通的翡翠物件。”
程伯绕屋踱了一阵,眯逢着双眼道:“老奴倒是想起一件事,早年老奴回长安,曾在坊间遇到一位故友,此人刚从南诏国戍边回来,与老奴饮酒时说起遇到过当地的尸王。”
滕玉意心中一动,又是南诏国。
“尸王也是生就一对獠牙,出土后四处作乱,每晚夜袭军营,连吃了好些士卒,当地一位善巫蛊的巫师献策,说用两根极韧极厉的琴弦做成圈绳,一边一个死死套住尸王的獠牙,数十名士兵同时发力,一举将其扯断,军营的将领采用了这法子,果然顺利除害。尸邪的凶力虽然远在尸王之上,但那对獠牙既能伸缩自如,理应有槽口,有槽口就好说了,一定经不起扯动。”
滕玉意想了想道:“法子倒是好法子,待会见了几位道长,我与他们细说说。不过这非一人之力可达成,就算除去尸邪,除祟之功算到谁头上?哎,烦烦烦,要不还是别打尸邪的主意了,想想那只禽妖吧。”
主仆二人正说着,霍丘在门口道:“娘子,抱珠娘子求见。”
程伯淡淡看了口门外,给滕玉意倒了杯桂花醑,自己两手交握,慢慢踱到一旁。
滕玉意垂眸饮了口:“让她进来吧。”
抱珠缓步进来了。
她鬓发湿透,发簪歪到一旁,白皙的脖颈上粘了好几缕湿发,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大概是从浴斛里出来衣裳未干,外头紧紧裹着件毡篷,饶是如此,她嘴唇仍冻得发白,进来后含泪看一眼滕玉意:“奴家给公子赔罪来了。”
滕玉意满脸惊讶:“这是从何说起,你何罪之有?”
抱珠眼泪断线珠子般往下掉,慢慢俯伏到地上:“公子苦心相护,奴家却愚鲁至极,未能体察公子之意,白白让公子寒心,奴家如今都想明白了,自知有愧,恨不能倾力补过,只求公子不计前嫌,再给奴家一次奉曲侍酒的机会。”
滕玉意打量手中的茶盏,慢条斯理道:“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这事不怪你,《礼记》有云:‘在府言府,在库言库,在朝言朝,在官言官’。你虽非士庶之流,却也需自谋己身,所作所为皆有苦衷,说来也是可怜人,方才你不嫌我多事就不错了,我怎敢怪你?”
抱珠破涕为笑:“王公子不与奴家一般见识,奴家感佩万分,奴家身处樊笼,一切都身不由己,方才的事并非自愿,而是萼大娘相逼,世子他、世子他——”
她边说边抬头,胸口蓦然一紧,只见滕玉意微笑看着她,双眸亮若寒星,虽未把嫌恶明晃晃摆在脸上,但俨然已看穿她的所思所想。
抱珠手心开始冒汗,这位假扮胡人自称王公子的娘子,根本已将她视为一粒尘土,这简直比方才成王世子当众诘问她还要难堪,仿佛她的一举一动,在王公子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她下意识揪住前襟,隐约有种感觉,王公子可以想法子护她,但心肠坚硬起来,比寒冰还要冷酷。先前有过的庇佑和维护,再也别想从王公子身上得到了。
安稳了这些日子,她都快忘了被假母和酒客打骂的滋味了,悔不该另攀高枝,下午要是不心存侥幸就好了。
她当时是想着,王公子毕竟是女儿身,目下虽然照应她们,但哪日说不来就不来了,只有入了成王世子的眼,日后才有指望跳出这火窟,哪知她孤注一掷,却换来一场羞辱。
她不甘心两头都落空,忙又挤出几滴眼泪道:“王公子。”
滕玉意重重把茶盏往桌上一搁,程伯和霍丘近前道:“抱珠娘子给自己留些体面,公子叫你走就走吧,往后也不要来了。”
抱珠睫毛微颤,再抬头滕玉意眼睛里已经有了冷意,她身子一抖,灰头土脸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