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负手立于船头。
离京已有数载,他的面容上不可避免地添了风尘仆仆的痕迹,但双目依旧明亮,精神依旧奕奕。
一路远行,能安然无恙,是拜上百位追随者所赐,当然海瑞也察觉到,自己或许不是此趟行程的核心,那些天资出众,来历莫名的学生才是。
无论身份上是妖是灵,他都一视同仁,引导其向善。
长年累月相处下来,这份诚意也收获了众灵的尊敬。
此时在天竺所收的弟子妙见,就一直位于身后,默默陪伴。
“先生,还是回舱内吧,接下来的路程,恐怕不太平!”
不过很快,众弟子之首的治安,走了过来,语气凝重地道。
母须询问缘由,海瑞已经注意到,远处的海天之间,有雾气降临。
那雾气明显不是自然形成,似活物般漫卷而至,速度极快。
几乎是眨眼间,视线之中已然充斥着无边无尽的雾气,将船只都包抄合围,一些狰狞的身影也在其中穿梭闪烁,若隐若现。
“好浓郁的妖气,这两大州域的凶险,果然被妖魔盘踞!”
治安、本草、妙见等众灵神情郑重,摆开阵势。
有关东胜神洲和北俱芦洲的情况,它们早已知晓,对于背后主宰这两片州域的雷音,也是有着浓浓的好奇,却无敬畏。
灵族唯独敬畏一位,那便是天地最初的灵性,至高之上的始祖。
不过这群灵族不知道,始祖也出事了。
而这突如其来的妖魔攻势,激烈程度同样在众灵的意料之外。
海瑞在大是大非面前十分坚持,却绝非鲁莽之辈,从来不会乱跑乱闯,给弟子们增添麻烦,因此第一时间朝着后方走去。
“呼!”
可这回他刚刚回到船舱内,从脚下的船板缝隙中,竟钻出一阵怪风,呼啸着将他卷起,朝外飞去。
“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不好啦!先生又被妖怪抓走啦!”
整个过程快到极致,左右保护的弟子根本来不及反应,唯有眼睁睁看着他飞出,再发出急切的呼救。
“放下先生!”
在后面渐渐消失的追赶声中,海瑞昏昏沉沉,一路远行,不知飞了多久,感到自己被丢了下去,面前传来声响:“小的们,将他架起来!”
很快他被绑在一根木桩上,定了定神,发现此处也是一艘大船,一群奇形怪状的妖类,簇拥着一位奇异的魔头,站在甲板上。
妖类的奇形怪状,在于它们皆身披僧袍,手拿禅杖木鱼,作出宝相庄严之态,沐猴而冠,不伦不类。
魔头的奇异,在于除了双目猩红外,模样与常人无异,并无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形貌,甚至还有一种养尊处优的贵气。
此时对方打量过来,更是发问道:“你是大明朝的人?”
海瑞报上名号:“在下海瑞,自中土大明而出,周游四洲,求取真经……”
魔头冷笑:“求经?呵呵,这么多年过去了,朱厚熜那老儿居然没死,还在做长生之梦?”
海瑞面色立变:“妖魔之辈,休得对陛下放肆!”
他固然批龙鳞,却是对嘉靖的所作所为失望,一颗忠君之心始终不改,更视之为君父,岂容侮辱?
面对这份凛然的呵斥,魔头露出异色,来到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突然道:“我名严世蕃,你可识得?”
海瑞瞪大眼睛:“严世蕃……严嵩之子?”
魔头笑道:“正是我,我为小阁老,想来全天下也再无人敢用同样的名字!你倒是半点不怕死,敢直呼我父之名?”
海瑞在《治安疏》里将严嵩父子骂得狗血淋头,此时当面对之,也是怡然不惧:“严嵩朋奸罔上,窃主权威,你严世蕃颐指公卿,奴视将帅,尔等党羽剥民膏以营私利,虚官帑以实权门,如此穷凶极恶,欺君误国之辈,当诛之以谢天下,为何不能直呼!”
身旁的小妖听不太懂,但也看出对方是怒骂,露出凶恶之色,却没有上来喝骂殴打,而是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低语。
严世蕃则露出怀念之色:“许久没有听到这等义正言辞的清流之言了,你这般脾性,自是不容于朝堂,才被朱厚熜打发出来,做这取经之事,还对其忠心耿耿,当真是愚昧!”
说到这里,严世蕃又想到了什么:“海瑞……我想起来了,你在福建南平当教谕,上司来了,另外两个官都在你边上跪倒,你却站着,中间高,两边低,就像一个笔架,由此博得这个美名,可是如此?”
不待海瑞回答,这魔头抚掌赞叹起来:“三十多年了,我竟还记得往日之事,当真不易!”
海瑞本来听他一口道出自己名号的来历,就有些惊讶,相比起昔日权倾朝野的小阁老,他区区一个福建之地的教谕,简直不值一提,对方居然如数家珍,就凭这份记性,已是了不得,可惜半点没用到正道上。
但听到最后一句,海瑞又是莫名其妙:“严党获罪,至今不过十载,如何有三十多年?”
严世蕃顿住,陡然逼到面前:“不过十载?你敢骗我?”
四目相对,海瑞仍然没有惊惧:“今为我大明朝嘉靖四十三年,你这魔头,浑浑噩噩,又以为今夕是何年?”
“四十三年……四十三年……当真未过十载……此地的时日,与大明不同,怪不得朱厚熜还活着!”
严世蕃喃喃低语,再度问道:“今时内阁之中,是哪几位臣子?首辅又是谁?”
海瑞倒是没想到,这严世蕃都沦为魔头了,还记挂着内阁的位置,可见权势之心有多么重。
他不惧生死,却也不愿意死在这等妖魔手中,既然对方有意询问,乐得拖延时间,等待弟子营救,缓缓地道:“内阁几位阁老中,以吕阁老的资历最深……”
严世蕃冷笑:“吕本乃朽木之辈,在我家老头子的淫威下,就已是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半点不敢违逆,朱厚熜居然还将他留着,大明朝当真是无人了!”
海瑞对于这种评价认可一半,吕本确实挑不起大梁,但为次辅,上下协调内阁与六部朝臣的关系,还是可行的,不必这般偏激,一棍子打死。
他顿了顿,故意提起第二位:“礼部尚书李春芳入阁……”
严世蕃大笑:“又是一青词宰相,庸碌之辈!”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才华出众,但能出头,确实是因为青词写得好,捧得嘉靖浑身舒坦,而此人性情忠厚,不显山不露水,一路升迁也是平平稳稳,是入阁最稳的一位,但毫无疑问,依旧不是上佳的选择。
魔头由此而乐:“如今的大明,早已是权佞当国,青词庇奸,内不修政治,外难御强敌,值此大好河山,哀鸿遍野之际,还以这等废物执掌内阁,我倒要看看,世人如何痛斥我父子,换谁上来,不都一样?”
海瑞等他开心完,才冷冷地道:“不一样,如今的大明,已无昔日的疲弊,吕本与李春芳只是阁老,一切只因首辅整顿吏治,巩固边防,倭国早灭,蒙古鞑子也俯首帖耳,再也不可嚣狂!”
严世蕃不信:“有嘉靖老儿一日,大明朝堂就一日没有那般厉害的人物!”
海瑞道:“胡宗宪胡汝贞便是!”
严世蕃先是怔住,然后勃然大怒,还记得昔日的七品小官:“他竟当了首辅……是李时珍!我父子就是被此人算计,原是为亲信谋夺首辅之位!”
海瑞能入户部,就是得胡宗宪看重提拔,对于那位曾经的天师,倒也有所耳闻,却不认为两者间有必然的联系:“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用胡部堂入阁,是陛下悔过之意,何来天师谋夺之说?”
“嘉靖老儿自以为能驾驭所有人,却不知我父子早早将其看穿,后来更被李时珍玩弄于股掌之间!”
严世蕃发出不屑的回应:“至于悔过,你看我悔过了么?那昏君与我是一样的,他若真是悔过,又为何让你出来取经?”
海瑞冷冷地道:“经书所为,是超度孽苦,并非长生不死。”
严世蕃断然道:“那孽苦便是朱厚熜的罪,他无疑是被逼急了,才会命你远行!”
“呵,我抓对人了,若是给你取得真经回去,岂不是真要让昏君得偿所愿?”
“休想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小的们,准备超度!”
众多披着僧袍的妖怪一直默默聆听,安静得都不像是妖类,此时却是齐齐领命,念诵起来:“南无雷音灵佛……南无大慧力王佛……南无鹏尊王佛……南无贤善首佛……”
那明明是佛名梵音,却有着说不出的尖利,当真是魔音贯耳,比起直接的群魔乱舞,更增阴森扭曲,无尽折磨。
以海瑞坚韧不屈的毅力,眉头都拧起,身体痛苦地挣扎起来,低声道:“别念了……别念了……”
欣赏着海瑞的痛苦,严世蕃满怀畅然,同样双手合十,高声念诵:“南无雷音灵佛……南无广主严佛……南无海德光明佛……”
“休要伤我老师!
”
眼见着佛名魔音越来越整齐,海瑞的五官扭曲,不远处飞来数道身影,弟子终于赶到,为首的治安和本草焦急大喝。
“来得好!若无你们搭救,便是杀了他,也是无趣!”
严世蕃脸上愈发慈悲,拿住海瑞,脚下船只如离弦之箭飞速后撤,索命佛音不停。
众灵穷追不舍,越来越惊慌。
和此前那些所遇的妖魔不同,这群敌人似乎真的要杀害它们的先生……
怎能如此?
所幸就在这一刻,从迷雾之中,陡然传出一记钟声。
冬!
念诵佛名的妖魔顿时停下,看向东方,拜倒下去:“南无雷音灵佛!”
严世蕃的眼神深处有一丝挣扎,但身体上也不例外,同样拜倒下去:“南无雷音灵佛!”
然而接下来传入耳中的,是接二连三的钟声。
冬!冬!冬!
“我佛召集?”
严世蕃面色微变,再也顾不上戏耍,调整船头,飞速朝着东方而去。
灵族再度被甩开,船只也开始飞起,穿梭于宏愿界域之中。
而一路之上,就见道道光辉,从不同的界内出现,往一个方向汇聚。
正是那昔日的十洲祖脉,海外名山,今日的佛门圣地,灵山净土。
待得到了灵山脚下,大雷音寺石阶前,严世蕃与妖类魔头一起,穿着袈裟,以朝圣的姿态拾阶而上。
不时有强大的气息降下,“大慧力王佛”牛魔王、“鹏尊王佛”金翅大鹏凋、“贤善首佛”青狮精、“广主严佛”白象精、“海德光明佛”鲤鱼精……
功成归极乐,魔亦坐莲台!
相比起这些凶名赫赫的佛陀,严世蕃虽然在魔道上天赋出众,是后期之秀,但依旧没有资格入大雄宝殿,只能先将海瑞关押,再至殿外,远远朝拜那端坐在那九品莲台之上的佛身。
放无量光,享无量寿。
众佛之首,雷音灵佛!
“我佛慈悲,普渡众生!”
当披着袈裟的妖魔齐齐汇聚,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传下:“外敌犯我灵山?”
别说殿内众佛大为震惊,严世蕃都觉得荒唐。
他这数十年间的修行,对于大雷音寺的认可也逐渐加重,如此强盛的地方,不外出侵扰,已是慈悲心肠,行善积德,谁敢反过来入侵净土?
可不待妖魔议论,钟声陡然停下。
天地为之一静,数以百计的气息破空而下,直达大雷音寺。
且不说大殿外的妖魔,就连端坐莲台的牛魔王、金翅大鹏凋等,都面目凝重起来。
因为来者的气势,完全不逊于己方,那透出的强烈威胁,更是横压虚空,仿佛三界的统御者。
严世蕃同样仰首,死死看向一位。
为首的那一位,气清神秀,谪仙之表……
“不!怎么可能!区区人界王朝的天师,岂有这等威风?与三界之主一般?”
不可置信的情绪翻涌,直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领袖长袖一挥,将宝殿中的无量光辉,一扫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