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陶义侠……又来换赏银?这次还是一百个真倭人头?”
杭州府衙,胡宗宪听到里面略带颤音的询问,脸色也变了变。
一百个真倭人头,那就是两万两白银啊!
这是把朝廷当成了……
胡宗宪有些担心。
上次一万两白银,是千金买马骨,主要提升朝廷的威信。
效果十分显着,官军暂时指望不上,俞大猷还在练兵,民间倒是有了不少勇武之士踊跃参加,痛击倭寇。
可现在又来两万两,倒不是偌大的朝廷出不起这个钱,只是这个数目,会让不少人生出歪心思,尤其是北京城内……
毕竟现在国库实在空虚。
历史上的这段时期,有个极好的例子,有一位官员侵吞军饷,数额高达十万四千两,嘉靖恼火,下令抄家追赃,结果抄家时并没有抄出这么多钱来,嘉靖却不甘心,令其子孙代赔,一定要把钱赔出来。
结果这笔钱一直赔到了万历十一年,堪堪赔了一半,有臣子觉得未免太过,上书请皇帝赦免,但万历谨记皇爷爷的教诲,一定要其子孙接着赔,要么赔光,要么死绝。
十万四千两白银,赔了半个世纪。
现在陶隐前后领人头赏,快从朝廷处刮去三万两白银了,更别提接下来还要再杀多少,北京城内的那位万岁爷一旦知道了,恐怕也要心痛吧,那下面的人还不投其所好?
不过想到陶隐背后的人,不知怎么的,胡宗宪又镇定下来。
真要有谁敢不信守承诺,恐怕倒霉的会是那些人!
“老师!”“巡按!”
正想着呢,马宁远领着数人走了进来。
这群人气质不一,有的文士风流,有的粗布衣衫,有的镖师打扮,甚至还有提着禅杖的武僧。
胡宗宪立刻起身相迎,态度亲热:“诸位义士来了,快请坐!”
这段时间,他在浙江的话语权与日俱增,也成功网罗到了一批能人,共抗倭寇。
大伙儿入座,胡宗宪开始闲聊,根据每个人的地位环境都有不同的说辞,都不冷落。
不多时气氛就热络起来,赢得一众好感。
胡宗宪同时也在观察每一个人,很快确定最为突出的一文一武,分别是徐渭和朱先。
徐渭是浙江绍兴人,少有才名,被称为神童,虽是赘婿,却能广交文友,博采众长,才华出众,只可惜科举屡屡受挫,举人考了八次都没考上,所幸好阅兵法,又有军事才能,胡宗宪听闻后,亲自登门拜访。
朱先是浙江嘉兴人,武举出身,家中又有盐贩的关系,把海滨盐徒和渔民招募起来抗倭,作战英勇,每每一马当先,不久前斩杀了倭寇,抢了十几颗人头回来,换了赏银分给手下,因此深受爱戴,一次受伤之际,被胡宗宪听闻,同样是登门拜访,嘘寒问暖。
俞大猷调回,军中有了可靠的将领,这些能人的招募,也令他如虎添翼,麾下才干之辈越来越多,比起初来浙江,连一位属官都没有,身边只有学生马宁远,实在强得太多了。
一切只因为那次拜访。
不过局势也非一帆风顺,马宁远接下来的禀告,就令胡宗宪皱起眉头:“老师,工部赵侍郎来浙江了……”
前面贪污十万两白银,还了几代人的,就是这位工部侍郎赵文华。
当然现在的赵文华,正是举足轻重,无限风光的时候,因为他是首辅严嵩的干儿子。
历史上的胡宗宪,苦无后台,升迁无望,看到赵文华来浙江,还特意巴结上去,结为好友,正式加入严党。
现在的胡宗宪自是另一种态度,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吝直言:“此人奸诈无耻,排挤忠直,素有贪功恶名,此来浙江所为何事?”
果然大伙一听大为振奋,觉得这位巡按不愧是代天子巡狩,刚正不阿,敢直言不讳地痛斥严党,又将他们当成自己人,毫不避讳。
马宁远回答道:“听闻是陛下派其来祭海,神霄天师之徒,郭王两位高士也在随行行列。”
胡宗宪轻轻摇头:“祭海……龙王若能应验一次,倭寇的船队也不至于这般嚣张啊!”
其他人也纷纷叹息,尤其是朱先,更是透出一股浓浓的失落:“龙王爷爷不应我们也就罢了,连妈祖娘娘都不应了,现在渔民每次出场,再无娘娘庇护……”
相比起别人讨论祭祀是否有效的问题,一道略显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张都督危矣!”
堂内一静,看向出言者,发现果不其然正是徐渭。
这位平日里,就是衣衫散乱,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狂生,此时一出口,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胡宗宪面色微变:“青藤老弟可否说清楚?”
徐渭字文清,号青藤道人,狂放豪迈,脾气颇为古怪,胡宗宪跟他相处时尊重但也不客气,徐渭就十分自在:“北虏难以消灭,只能开市以安抚,那么南倭就要速见成效!”
他说话跳跃性极大,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胡宗宪略加沉吟,缓缓点头:“确实如此,如若那位赵侍郎并不能在祭海中得到功绩,以张都督的抗倭策略,朝廷急需成果的话,恐怕严党会发难!”
其他人这才明白,义愤填膺:“那**贼,又要害人?”
实际上,在场众人对于如今的六省总督张经,都颇有意见,因为这老臣太稳了,坚守不出,挫敌锋芒,有时候宁愿倭寇肆虐州县,也不打无把握的仗。
但至少这位主持的对倭战役,还能取得胜利,如果被严党斗下去,换一个好大喜功的来,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呢……
朱先急切地道:“巡按,浙江近年来屡屡遭到倭贼袭击,苦不堪言,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许转机,万万不能让严党的恶贼坏了事啊!”
徐渭则晃了晃脑袋:“难难难!”
胡宗宪叹息:“是啊,太难了!”
他清楚官场规则,凭自己的地位,是根本没资格对张经的策略做出建言的,何况那位老成持重的大员,也不会改变对倭的策略,甚至于就算知道朝廷等不及,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我得去东璧院一行了……”
当堂内众人纷纷议论时,胡宗宪有了决定,对马宁远使了个眼神。
马宁远心神领会,留下安置众多幕僚亲随,胡宗宪得以脱身,坐上马车,朝着那处院落而去。
路上他还特意让车夫绕了绕,然后下车后步行了一段,才来到院子的正门,轻轻敲门。
无论李先生的身份,是不是那位在南直隶传得越来越广的神医,都能确定一点,这位不愿见生人,所以胡宗宪没有在未经同意下,领着任何人登门拜访。
当陶隐打开门,看到胡宗宪独自一人,也很满意:“胡巡按请进。”
胡宗宪走入,询问道:“又是冒昧来访,先生可有要事?”
陶隐笑道:“先生有言,巡按等过一次,就再也不必等待了。”
胡宗宪咀嚼话中深意,突然目光一动。
因为他居然看到一个女子,在前院走了过去,表情似乎有些愤愤然,滴滴咕咕说着什么。
且不说这女子抛头露面,单单是那身材高大,体态粗壮的背影,就极为罕见,更隐隐有股慑人的气息。
胡宗宪心头一懔,目不斜视,一路到了正堂,走了进去后,就见李彦坐于桉前,闭目养神,面前摆着一页经文和一根利齿状的短刃,造型奇特。
胡宗宪走到面前,拱手道:“先生!”
这位正好睁开眼睛,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汝贞,坐下说吧。”
明明自己比对方年岁要长,胡宗宪听着带着亲切的表字称呼,莫名有种顺理成章的感觉,坐下后也不敢耽搁,将刚刚得到的情况讲述了一遍,附上了徐渭的分析,末了道:“关系抗倭大局,特来请教先生!”
李彦面色微微肃然:“徐文清不愧是鼎鼎有名的才子,一语中的,此事极有可能发生。”
历史上的第二任抗倭统领张经,正是被赵文华抢功害死的,甚至有部分记载,说胡宗宪也参与其中,真假就难以分辨了。
毕竟那个时候,胡宗宪和赵文华关系莫逆,也确实是张经下去后,胡宗宪才青云直上,成为了第三任抗倭总指挥,成为倭寇真正的噩梦。
不过抢功只是表面上的动机,深层次的原因正如徐渭分析的那般,嘉靖被蒙古的俺答汗弄得颜面扫地,急需南方的抗倭胜利来洗刷耻辱,振奋人心,所以才会将六省军务托付给张经。
当这种浓浓的期待,换不来应有的战绩时,就必然要换将,这有点像长平之战里面,赵国换下廉颇,秦国的离间计仅仅是一小部分的原因,主要原因还是两国对拼国力,赵国撑不住了。
嘉靖的面子也快撑不住了,张经还在这边跟倭寇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严嵩正是看准这点,才敢让干儿子抢功,污蔑张经,令其下台,换上了投靠自己的胡宗宪,嘉靖在其中到底是被蒙蔽,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那位道长心里清楚。
只不过胡宗宪最后也难逃类似的下场,当他有用时,再多的人弹劾,嘉靖都为其开脱,当倭寇真的被胡宗宪彻底平定,作用没了,其他文官再度攻讦,嘉靖就不再护着了,最终胡宗宪在狱中悲愤自杀。
如今这位不想跟严党同流合污,更不愿意自己步步为营的发展,被严党的干涉搅得一塌湖涂……
对此李彦给出的办法,还是丹药。
相较于上次的“枕中丹”,此次的丹瓶就透出一股刺目的艳红感,丹气更是没有丝毫泄露:“这是‘五绝丹’,我刚刚研制出来的毒药。”
胡宗宪脸色微变:“先生之意,是对倭寇……”
李彦道:“汝贞以为如何?”
胡宗宪沉默下去。
明史里面,胡宗宪有一段经历,就是以毒酒杀倭寇,“倭寇嘉兴,守宪中以毒酒,死数百人”,没有详细过程,到了后世谣传,变成了用五十袋米毒死三千倭寇,十分夸张。
不过无论是用酒还是用米,毒死几百还是三千,胡宗宪对倭寇下毒,是铁板钉钉,此举让朝中许多文臣看不惯,觉得不是君子所为。
每个年代观念不同,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法很痛快,确实是大忌讳,而胡宗宪做这件事的时候,是尚未投靠严党,看不到升迁希望的时候,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现在又有不同。
但他迟疑未久,就咬牙道:“毒杀一个倭寇,就能至少多救一位大明百姓,此事做得!”
李彦赞许地一笑:“不愧是汝贞,为国为民,希望赵侍郎也有此决断。”
胡宗宪微微一怔,然后恍然大悟,起身深深一躬:“多谢先生!”
背后有这位先生的支持,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枕中丹,让他打开了浙江官场的人脉网络。
五毒丹,让他看到了一举数得的破局之法。
赵文华不是素来贪功么?严党不是想要讨上欢心么?
就看这位严嵩义子,敢不敢冒文官之大不韪,对倭寇下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