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禄口机场。
沈斯亮这趟来的急,带的行李也不多,随身只有一个行李袋。早上的航班,到达南京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出了站台,有人来接。
对方身量和沈斯亮相当,一身休闲装,五官线条很硬朗,带着副墨镜,正背手在出站口等。
沈斯亮从里头出来,对方提过他的行李,多余寒暄的话也没说,径直往外走。两人步履匆匆,上了车,对方才跟他简单讲了一下彭小伟的情况。
“从发现到现在还没三个月,先是在省医院做了检查,后来说不大好,学校又给安排到了军区总院,找了专家才敢确诊二期,用的药全都是国外最好的,可眼见着这人就是一天比一天瘦。”
沈斯亮脸色冷峻:“怎么发现的?他之前就一点征兆也没有?”
劳显开着车:“前一阵儿教学周,他天天在学校里忙备课,我去看过他两次,他就说脑袋疼,也没当回事儿,我以为是熬大夜没休息好,还跟他开了两句玩笑,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直接趴在讲台上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沈斯亮抿唇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南京是历史名城,很有人文气息,气候也比北京湿润,街上种满了法国梧桐和银杏,窗外景色飞掠,一下就勾起了沈斯亮大学四年的回忆。
当年,彭小伟在系里,是除了沈斯亮,唯一一个从北京考过来的地方生,家里条件一般,爹妈都是高中老师,他从小儿就肯学,好钻研,为人厚道老实,什么都好,就是遇事儿闷,太拼命,什么都想较个真儿,以前哥们一起的时候也劝过他,他嘿嘿笑,也不放在心上,这下倒好……
那时候开学军训,刚一开始,沈斯亮这大刺头儿就把教官惹了个大红脸,他跟劳显和教官打架,被罚到禁闭室写检讨,带队的队长为了整顿风气,饿了他俩整整一天,到了半夜,彭小伟趴在禁闭室窗户外头,从铁栅栏给他俩塞进来俩馒头,还有几个煮熟了的鸡蛋。
那馒头是从食堂偷的,塞作训服里一中午,一股汗味儿。
沈斯亮和劳显饿坏了,一边掰着馒头往嘴里塞,一边跟他说话:“你这么干?不怕队长发现?”
彭小伟扒着窗根儿,一嘴地道的京片子:“咱都是北京的,不能眼瞅着你挨饿不是?”
沈斯亮磕开一个鸡蛋,乐了:“成,兄弟这鸡蛋,不白吃你的。”
从那以后,仨人就成了全系里最好的朋友,体罚挨骂,得奖表扬,干啥都在一起。
劳显知道沈斯亮心里难受,也不劝他。拍拍他肩膀,往嘴里塞了一颗烟:“中午吃了吗?要不咱俩先去吃点东西?”
“先去医院。”
劳显把着方向盘点点头:“行,听你的。”
……
小伟住在军区总院的肿瘤科,他正靠在病床上看书,因为动了开颅手术,头发都给剃没了,裹着纱布和固定网,瘦的差点让人认不出来。
沈斯亮站在门口,低头缓了一会儿,劳显说:“你先进去吧,我去找这儿的主任打个招呼,让他再帮忙照顾照顾。”
劳显是本地人,家中人脉很广,为了小伟这病,他没少帮忙。
沈斯亮等了几秒,推门进去,一进屋,脸上就挂着痞笑:“怎么着,都趴窝了还跟这儿用功呢?”
彭小伟愣了一下,随即惊喜,赶紧放下手里的书:“你怎么来了?”
“肯定是劳显这张破嘴,哥们没什么事儿,这大老远的你折腾什么。”
沈斯亮站在床边,俯身看了眼小伟头上的纱布,挺关切:“缝了几针?”
“整整七针。”彭小伟指着床边的椅子让沈斯亮坐,终于露出个开心笑容:“就这,还说等半个月要再给我开一次瓢呢,受不了了,好坏,就这么着吧!”
沈斯亮坐在他旁边,环顾屋里一圈:“邢菲呢?”
“刚走没一会儿,中午回去给孩子喂奶了,下午还能来。”
这样不是办法,沈斯亮想了想:“我给你找个人吧,孩子太小离不开妈,邢菲来回折腾也受不了。”
彭小伟落寞一笑,眼神无奈:“嗨,我说找个人,她不干,非得天天这么看着,晚上住在我旁边,说安心,好在孩子她姥姥从乡下过来了,多少能帮上点忙。”
彭小伟和妻子邢菲是那种一步一步过着苦日子过来的,毕了业,小伟读研究生留校任教,邢菲是个幼儿园老师,俩人工资都不多,小伟爸妈给孩子拿了笔钱,小伟自己又攒了点儿,俩人结婚第二年才买了个房子算是彻底安家。
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本以为一家人能幸福和美的过日子,谁能想到顶梁柱却倒了。
沈斯亮帮不上什么忙,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看着小伟。
彭小伟故意轻松打了他一拳,宽慰他:“别惦记了,医院里劳显帮衬着,病房也是单间,大夫护士都挺照顾咱的,这病啊……能好,是命,好不了,也是命。”
以前彭小伟长的胖,白胖白胖的,学校里一搞体能周比期末考试都让他头疼,现在呢,往床上一躺,瘦如枯槁。
“来了就不说这些,你跟我讲讲,这一年多,在北京怎么样?”
沈斯亮叹了口气,拿起床头的苹果削,一边削一边给他讲故事。
俩人说了说北京的人和事,又聊了聊过去几年上学的回忆,沈斯亮捡着轻松的说,什么高兴说什么。聊了一个下午,彭小伟有点累了,还是强打着精神问沈斯亮:“那衔儿,还是二毛一?”
上回见他还是两年前回家看父母时候的事儿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长进。
沈斯亮不太在意,十分低调:“升了,去年年底的时候升的。”
小伟高兴点点头:“挺好,挺好。”
彭小伟知道,他们这几个人里,自己虽然认学,成绩好,但却不是最聪明的,劳显和斯亮胆子大,聪明,都比他有出息,可劳显扶不上墙,毕了业跟着家里经商,就剩下沈斯亮了。
他家里背景好,人又有本事,心思深,将来是个干大事儿的料。
彭小伟感慨:“有时候在学校里看见一帮一帮的小伙子,就能想起咱们上学的时候,两人成行三人成列,你和劳显在前头,走在学校里那叫一个飒,多少小姑娘都盯着咱们看,现在……”他重重叹口气:“我是真怀念啊。”
沈斯亮明白他的意思。
门口邢菲敲门进来,提着个饭盒,沈斯亮朝她点头叫了声嫂子,邢菲对沈斯亮印象不深,只记得是彭小伟以前的同学,结婚的时候随了个大份子,礼貌的打了声招呼。
“快坐,你们聊你们的,我去洗点水果。”
沈斯亮站起来:“不了,下午让他睡一觉,我先回去了。”
走到门口,小伟从床上支起身体,叫住他:“斯亮。”
“嗯?”
“你现在……还一个人过呐?”
沈斯亮拉门把手的动作一愣,随即朝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好好休息吧。”
门关上,彭小伟叹气。邢菲给他整理着被子:“怎么又叹气?”
彭小伟说:“这几年斯亮过的也苦,他亲弟弟出了车祸,死的惨,女朋友因为这个也跟他分手了,身边一直连个真心疼他的人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条件那么好,扑上去的小姑娘肯定少不了。”整理完被子,邢菲又去开窗通风:“再说他弟弟没了,跟他女朋友有什么关系?”
彭小伟摇摇头,虽然知道,也不想跟妻子多讲:“你不知道,斯亮这人眼光高,念旧,一般人他看不上眼,他弟弟当年是去找那女孩儿途中出的事,车从高架桥上飞出去,人甩出去老远。”
车速要不快,人能飞出去那么玄乎?
可毕竟逝者最大。
邢菲是个朴实女人,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讲闲话,她劝自己丈夫:“你呀,心眼儿别那么窄,有惦记别人功夫还是好好保养自己才最重要,你养好病,大家就都高兴。”
彭小伟知道妻子这是宽慰他,想让他开心,他握住妻子的手:“这两个月,难为你了。”
邢菲眼睛一下就红了,她贴心的给自己丈夫用毛巾擦脸,笑嗔他:“酸话可别说了,我还是习惯你跟我嘻嘻哈哈的。”
彭小伟闭上眼睡觉,心里感慨,那句话说的可太对了,患难夫妻,才见真情。
……
从医院出来,劳显说带着沈斯亮吃饭。
沈斯亮不想去,窝在车里懒洋洋的。知道他是看完小伟心情不好,可也不能不吃饭不是?劳显在路上绕来绕去,想起个好地方。
“咱俩吃涮羊肉去吧,正好我有点事儿想跟你说,边吃边聊。”
劳显说那地方叫总参涮羊肉,就在海福巷,是南京比较正宗的一家吃火锅的馆子,用炭,羊肉也很纯正,以前他们上学的时候最爱去,往往一个月才能得着一次的外出机会全贡献在那儿了,后来改革,不让再挂总参的名字营业,又改成了总叁,搬到了不远的一个中学附近。
火锅这东西,正宗的馆子北京遍地都是,沈斯亮不愿意拂了劳显的热情和好意,也想着很长时间没去,就答应了。
没想到,场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火爆,晚上七八点钟,等桌的队伍快排到了大门口。
劳显拎着车钥匙去了前台,他是常客,经理给夹了个塞,没几分钟就腾出了张空桌。
这地方简陋,装修的也没多奢侈,顶着炭送来的黄铜锅子让人食欲大开。劳显往锅里下了点儿蔬菜,被热气熏得眯起眼睛:“我一阵子有人跟我说了点事儿,我又打听了一下,拿不准,跟你说说。”
“跟我说这事儿的人是萧家一个远房表弟,家里是搞建材的,萧家眼界高,一直瞧不上他,估计心里不平衡,我手底下有个公司装修,就从他那儿进的材料,一来二去,就熟了。”
沈斯亮嗯了一声,给劳显倒了杯茶。
劳显接着说:“熟了以后我就把你一直怀疑那事儿侧面打听了一下,那小子有一回喝多,真跟我说了,三年前,七八月份的时候,萧骏确实让家里给送出去了,送到英国还是……什么地方,反正一直到第二年年初才回来,一开始他们也不知道,还是过年家里聚会,保姆给说漏了嘴。”
沈斯亮谨慎:“说去干什么了吗?”
“说是……公司在国外有个什么交流研讨。”劳显不耐烦皱眉:“谁知道呢,说是这么说,就冲他大学英语年年重修,能开什么会?估计是避风头。”
话题点到为止。
劳显不多言,沈斯亮也不多问。
俩人是兄弟,为了彼此着想,谁也不想把对方牵扯进来。
说完,沈斯亮又和劳显聊了聊小伟的病情,挺长时间没见面,筷子没怎么动,话倒说了不少,期间劳显总是吃着吃着就往沈斯亮身后瞟。
沈斯亮拿瓶盖儿打他:“嘛呢,总往后看什么啊?魂儿让人勾走了?”
劳显慢吞吞给沈斯亮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往后看:“斯亮……我怎么看那姑娘……那么眼熟呢?”
沈斯亮低头吃菜,骂他:“丫只要去个经营娱乐场所,看见哪个姑娘都眼熟。”
劳显臊得慌,赶紧踢他:“真的,不信你看看。”
闻言,沈斯亮将信将疑,扭头去看。
只见一道窈窕背影坐在他们相隔不远的地方,半趴在桌上,露出半张侧脸,脸颊酡红,像是……喝大了。
那桌上,放了整整一瓶南京地产的四十八度白酒!!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姑娘对面坐了个男的,那男的一手执起酒瓶给她倒酒,正目光宠溺温柔的看着她。
劳显惊恐的看着沈斯亮,脑子短路,一惊一乍,几乎脱口而出:“那不是霍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