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保大乡微服私访的经历总体还算愉快。
邵树德了解了幽州土着民情,还从新移民嘴里知道了关北的情况。
关北发展二十多年,得知百姓生活还算宽裕之后,他非常高兴,比打了一场大胜仗还欣喜。
离开樊村之后,他继续向西巡视,来到了卢沟河畔的福禄乡。
福禄乡位于北平府城西三十里,东侧是美锦乡的南半部分,西侧是展台乡,并不当大道,但条件都不错,阡陌纵横,良田千顷。
“这里是福禄乡。”邵树德将捡到的刻砖放到一座墓前,说道:“那边就是卢沟河了。”
刻砖上有“范阳都督府福禄乡”、“开元元年”的字样,来自旁边一座有些破败的墓——唐故云麾将军行右领军卫中郎将右羽林上下赠本卫将军上柱国赵郡李(神德)君之墓。
准确来说,是福禄乡西鹿村,北边则是房仙乡的庞村。
夏随唐制,县乡之下有里,百户结为一里——在实际情况下,有的里远远不足百户,有的则超过,比较复杂。
里下还有行政单位,曰“村”——极少叫某庄、某屯之类,就叫村。
西鹿村大概有二十多户,其中十户是新迁来的夏州朔方县移民。给他们腾出空间的,则是幽州本地人。
邵树德站在村口,却见一队来自铁林军的武士将村子团团包围。
一些百姓或哭哭啼啼,或怒目而视,或哀求连连,但带队的军官没有丝毫通融,直接抽出了横刀。
五十名士卒也拿出了步弓,不远处的土坡之上,还有二十余骑士,他们已经翻身上马,准备随时冲杀。
僵持了一会之后,这些燕人最终妥协了,收拾好东西上路。
他们都是刚刚被释放的第一批俘虏的家人。
家中顶梁柱在战场上被俘,修完宫城之后,得圣人开恩释放。但事情却没完,他们还将举家迁徙,到南方的郢州落籍定居。
听起来很残忍,但吃了败仗就得有这个觉悟。南方大把荒地,缺乏人口开发,而北都近畿之地,你们不走,朝廷也没法安置已经人口溢出的关北、河陇移民。
魏博到现在还在强迁移民,这是当地局势始终动荡不休的重要原因。幽州也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甚至可能比魏博更加残酷,因为邵树德想再造一处“核心”——通过大同,与关北联系起来,三处核心连成一片,以高屋建瓴之势,俯瞰河东、河北。
“唔,我一直担心儿郎们虚应故事,不肯卖力。如今看来,铁林军并未负我望。甚好。”邵树德很猥琐地躲在坟墓后面,抬头张望,像极了偷看学生自习的班主任。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邵树德一惊,转头望去,却见到了熟悉的猴子甲,原来是银鞍直骑士带着韩氏族人前来拜见。
“这么早就来接我回家……”邵树德悻悻道。
“陛下。”来的军士足有上千人,在不远处齐齐拜道。
那边的铁林军也被惊动,二十余骑策马而来,见状也拜倒。
邵树德一甩官服袍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一人,问道:“汝何名耶?”
“土人韩廪,拜见陛下。”韩廪回道。
邵树德稍一思索,便想起来了,这就是要去契丹的韩氏族人,此处人多眼杂,不方便多说,便点了点头,让他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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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去村中。”邵树德招了招手,马车很快驶来。
上车之后,千余军士团团护卫,进得西鹿村,直趋一处新起的大宅。
“陛下。”宅邸主人早早在外恭候,全家男女老少数百口人跪拜于地。
邵树德下得马车后,扫了一眼,面露笑容,道:“赵将军何至于此。”
“天子亲临,自当远迎。”赵思温回道。
“进去吧。”邵树德点了点头,在武士的护卫下进了门。
讨平幽州之后,又经历了编户之乱,现在已渐渐平息,邵树德遂下令,将较为恭顺的几个大族迁居北都近畿。近畿只有两个县,即蓟县和幽都县。作为平州卢龙县的大族,降将赵思温举族迁至西鹿村,购地置业,定居了下来。
邵树德到西鹿村是既定计划,简单来说,他要开始新一轮的统战了,对象则是幽州各大族——胡人已经搞得差不多了,现在开始料理汉人,相信有胡人部落的惨状在前,这些汉人大族当很快识时务。
汉人大族大致上有几家。
如果说安史之乱前幽州的大族是以范阳卢为代表的话,后面就是以朱氏、刘氏、赵氏为代表的军人世家以及少量文人家族了,后者的代表便是韩氏。
朱氏迭经军乱,已经没落。现在的幽州,当以昌平刘氏、安次韩氏、卢龙赵氏三大家族为代表——本来还有个玉田韩氏,但该族遭契丹杀戮、掳掠,损失惨重,已经除名。
安次韩氏的代表便是韩延徽,他们家已经在蓟县觅地建庄,准备安居。
昌平刘氏还拖拖拉拉,不过到底开始行动了,态度还算让人满意——此为刘怦后人,怦为幽州节度使朱滔的外甥,刘怦、刘济、刘总祖孙三代都是幽州节度使。
昌平刘氏是一个神奇的家族,因为他们从刘总之子刘础开始,成功转武为文,后来在辽代居然成了科举世家——其实北宋也一大堆丘八世家弃武学文,成功转职。
韩、刘、赵等族互相之间多有联姻,关系密切,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历史上进入辽代之后,安次韩、玉田韩、卢龙赵以及易定王氏、幽州刘仁恭的后人互相联姻,加上后来崛起的马氏,荣宠有加,权力极大,帮契丹统治幽州汉人,一干就是二百余年。
金国灭辽以及元灭金时,这几个大族地位不衰,一直到元朝中期还有人当高官,史上以“燕四大族”唤之。
邵树德在赵思温的宅邸住了两日。
赵氏招待尽心竭力,白天饮宴,晚上派妇人侍寝,非常周到。
“朕不能久居幽州,赵家既以天水为郡望,便是朕的亲近之人。”宴席之上,邵树德说道:“不过,还是要有分寸,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可清楚?”
“还请陛下恕罪。”赵思温神色紧张,乞求道。
他知道圣人是在敲打卢龙赵氏。
赵王短暂镇守平州之时,曾到他们家的庄子上游乐。众所周知,赵王之母乃天水赵氏出身,双方之间自然有一份亲近。
卢龙赵氏宗人有唤赵德钧者,本为幽州军校,勇勐果决,曾多次率军入沧景,助卢彦威攻魏博,甚至还长期戍守德州,守御黄河防线。此人利欲熏心,竟欲巴结赵王,后死于编户之乱,为清夷军所杀。
至于李存孝为何会与赵德钧过不去,那就不知道了。
“罢了。赵德钧是你家远宗,早就出了五服,念你事前无知,这次便罢了。”邵树德说罢,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北平府州兵刚刚组建完毕,君可为指挥副使。”
“陛下如此宽仁,臣几不知所言。”赵思温闻言涕泪交流,满饮杯中酒后,大声道:“陛下且放宽心。有臣在幽州,谁若作乱,必先跨过臣的尸体。”
说完,用眼神示意,坐在邵树德身旁的妇人眼圈一红,起身斟酒。
邵树德拍了拍妇人的手,以示安慰。
这妇人还是第一次,昨晚被他折腾了好久。赵家送来服侍的,自然不可能是人妻,万一有了孩子说不清是谁的,这点他们还是很上道的。
“河南种氏素有清名,你大父种觐仙、父种居爽皆有才干,被无辜牵连,朕回去就赦免。”邵树德轻声说道。
妇人轻嗯了一声,脸上的忧色瞬间化开,美艳不可方物。
赵思温见了大喜。
赵德钧这混球,军败之时,还把种家满门从沧州掳回来,请他出面下聘,“志求嘉偶”。事还未完,自己就完蛋了,连带着种家受牵连。虽未有人下狱,但老是被武夫找茬,非常凄惨。
如今看来,种家要发达了。种觐仙当过卫州刺史,种居爽干过德州刺史,父子二人是沧景一带有名的大儒,桃李遍布河北诸镇。
而圣人因为编户齐民下了狠手,杀得人头滚滚。又因为迁移关西百姓搞得那些地方豪强不满,因为侵犯了他们的利益。还因为大量委派关西籍官员令士人失望,怨声载道。
现在看来,很明显要给河北将门、士族甜头了,种家这种在地方上影响力巨大的士人家庭,应该是第一批被拉拢的——简单来说,他们这些毛锥子说话的声音很大,说你好,能把你捧成完人,说你坏,能把你批得体无完肤,赵思温深知之。
圣人应该是需要一些大儒来为他释经吹捧了。
“韩廪。”邵树德轻唤一声。
“小民在。”韩廪立刻应道。
“有些事情,该抓紧了。你亲自跑一趟,行大有为之事,方可成不世之功。”邵树德说道:“你与韩延徽仔细谋划细节,朕只看结果。”
“遵旨。”二韩一齐应道。
邵树德所指自然是联络萧敌鲁、韩知古之事了。
扶余府刘仁恭那边,其实也联络上了,消息刚刚传回。
刘仁恭如今压力极大。
阿保机请他饮宴,述律平亲自斟酒,夫妻二人一齐安抚,但刘仁恭依然战战兢兢。因为有传闻,痕德堇可汗、耶律辖底对他不满,也有契丹贵人垂涎扶余府的财富,欲夺之。
刘仁恭的倾向,其实已经十分明显。如果不是阿保机还有影响力,释鲁还顽强地顶在于越位置上的话,他可能已经被罢职了。
征讨契丹的军事行动不是现在,但很多杀招已经开始慢慢布局了,只等未来一击奏效。
八月二十三日,邵树德北上前往昌平县,途中下旨:以种觐仙为营州刺史、种居爽为营州司马,令二人广募贤才,教化诸胡,化夷为夏。
又调前景州小校种彦友为银鞍直队正,即刻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