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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两声呼唤,才让郑黑肱回过神来。见密姬略带幽怨的眼神, 他歉意的笑了笑,以示自己在听。
那笑容,让密姬心底更是哀伤。自公孙喘疾好转后,就日日都围着那巫苓打转, 不是诊病,就是闲聊。
公孙可是谦谦君子,何曾跟女子多言过一句?可如今, 他会遣开从人,只跟那巫苓说些私密。莫说是她,就算是阿姊,公孙正妻,也未曾得到过这般重视……密姬是真的怕了,怕那女子勾去了公孙的心神。这里不是郑国, 而是楚地。若是失了公孙爱宠, 她要如何才能活下去?思来想去, 密姬终于鼓起勇气,按伯弥所言前来规劝。可是见到的, 却是个神不守舍的男人。这样的人,如何能劝?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低声道:“公孙身体康健, 也当宴请宾客, 赏乐观舞,好让众人知晓才是。”
这话挑不出半点毛病。就算身在楚国,他也是郑国公族出身,哪能一直闭门不出?就像那宋大夫华元,入楚之后,非但跟楚国卿士相交,还献名琴“绕梁”与楚王,一时风头无两。长袖善舞,广结贤士,这才是身为质子该做之事。
然而此刻,密姬一番忠言,郑黑肱首先入耳的却不是交游,而是“设宴”二字。他眸中一亮:“此言甚是!家老此次带了不少乐者,要招她们前来献技。”
刚刚郑黑肱还想着,巫苓怎地又出门寻药了,为何不留在府中?马上就有人献策。巫苓乃是他郑黑肱的救命恩人,设宴相谢也是应有之义。而若是摆宴,她待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岂不更久?
连眸光都亮了起来,郑黑肱连忙道:“快着人安排,吾要宴请巫苓。”
密姬只觉脑中嗡的一声,险些站不稳脚。然而公孙有命,她岂敢不从?压住心头苦涩,密姬盈盈拜下:“妾这便安排。”
见公孙根本没有留自己的意思,密姬头颅低垂,缓缓退了出去。
※※※
一路载歌,回到了郑府,楚子苓眼底的笑容都未散去。这份浮于冷静之上的喜悦,自然也被郑黑肱察觉。在针灸结束后,他并未像往常一般,述说自己的心事,而是忐忑相请:“吾欲在前堂设宴,不知巫苓可肯赏光?”
他说的郑重,心跳却快得要命,生怕对方不喜宴饮,一口拒绝。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楚子苓吃了一惊。但是今日听到的欢快歌声,犹然在耳,她不由点了点头。不知宴席上,会不会有同样美妙的曲子呢?
见巫苓应允,郑黑肱喜出望外,立刻让人摆宴,亲自带她入席。这当然不合礼仪,但是巫者又讲什么礼仪?
不多时,宽敞的大堂上,摆下席案。因为私心,郑黑肱连家老石淳也没请,反而让密姬等姬妾作陪。楚子苓又不懂此时的礼仪,还当是郑黑肱怕她尴尬,故意让家眷相陪,便大大方方坐在主宾之位。不多时,面前低矮的小桌上,便摆满饭菜。
楚子苓在吃饭上向来不怎么讲究,只要营养充足,能够饱腹就行。所以来到这里后,顿顿吃大同小异,也从未抱怨。不过面前这顿饭,可不同以往,光是餐具就有七八样。方型的炉子里,放了些烤串,油光闪烁,就算没有孜然辣椒,依旧香气扑鼻。高脚的铜碗里,盛的是浓稠肉酱,竹编的小碗里,盛的是莹白米饭。还有片成片的腊肉,蜂蜜腌制的果脯,加上常吃的肉羹和略带酸味的米酒,实在称得上丰盛了。
也不知这是贵族的日常饭菜,还是专门准备的盛宴。被如此热情款待,楚子苓也有些意外。不过当公孙黑肱向她敬酒时,楚子苓还是拦了一下。米酒也是酒啊,也不知道现在的酿酒技术如何,万一甲醇超标就不好了。更别说病人还在吃药,能不喝就别喝吧。
郑黑肱也不嫌她失礼,笑着放下酒爵,命人舞乐助兴。有了这吩咐,之前平正中合的宴饮之乐停了下来,换上了靡靡郑音。
在婉转的乐声中,一队女娘出列,翩翩而舞。长袖招招,裙摆摇曳,如杨柳一般的细腰随着韵律轻摇,柔美矫健。居中那红裙女子,更是面容娇俏,眉目生情,宽大的袖摆在风中翻飞,柔韧腰肢屈折翻转,生出摄人美艳。
歌声也响了起来。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一曲“缁衣”,唱的柔情万千,对于夫君的爱慕,更是溢于言表。郑黑肱皱了皱,没想到她们上来就唱这个,难道密姬以为这是家宴吗?然而转头看向宾席,却发现巫苓听的极为认真,并无生厌之意。
郑黑肱心头一软,又笑了出来。是了,巫苓连郑语都不通晓,又知什么郑音?不只是“缁衣”,他还能命人唱“有女同车”、“东门之墠”、“野有蔓草”……心忽的热了起来,郑黑肱骤然察觉,自己竟是恋慕此女……
心又酸又胀,几乎跃出腔子,郑黑肱放在案下的手,紧紧握在膝头。她连郑语都不会,不善歌以不能舞,甚至从未露出过动人笑容,可自己心头却紧紧系着此姝,就连当初迎取妻子,也从未如此……
似是察觉了郑黑肱的目光,那女子扭过头来,好奇问道:“此曲甚美,叫什么?”
“是‘缁衣’。”郑黑肱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柔声道,“汝可要听些旁的?”
楚子苓点了点头,这跟她听过的乐曲完全不同,不像流行音乐,也不像高雅音乐,只是欢快又质朴,优雅又古拙,如同那些乐者弹奏的鼓瑟笙萧一般,一遍遍的重复倾诉,说不出的动人。那舞者正是当初自己见过的傲慢女子,可是如今,她脸上如春花绽放,明明只有十六七岁,却明艳夺目,风情万种。那舞姿更是灵巧婀娜,又细又韧的纤腰,翻转屈折,一刻不停,就如同力与美的造物,让人见之难忘。如此绝妙的舞乐,怎能不多品几曲?
郑黑肱的心跳得更快了,往宾席边凑了凑,貌似自若的向巫苓谈起了郑音的九歌、八风、七音、六律。郑声郑舞天下无双,连卫音都不能及,又岂是古板韶乐能比的?若巫苓喜欢上了郑音,是否也能如今日一般,日日与他共赏呢?
两人在席间聊得欢畅,在场中卖力跳舞的伯弥,却快要撑不住笑容了。为了今日的舞乐,她花了多少心机,使了多少法子,然而费尽浑身解数,竟换不来公孙一个笑容。不,公孙甚至都没看她,只看着那贱婢!密姬是怎么劝人的?那贱婢难不成用了什么咒术吗?
汗水如雨滴落,心中又急又燥,她险些踏错了舞步。身边舞者眼中的嘲讽,让伯弥心中一凛,强打精神,让脸上笑容更为灿烂。而在她没看到的偏席,密姬借着饮酒高高扬起了头,泪痕浸入鬓边,无声消弭。
※※※
“大巫,吾儿可曾好转?”许偃两眼青黑,焦急问道。
昨日得知爱子突发癫疾,许偃急急从猎场赶回。癫疾可是鬼神作祟,哪敢疏忽,他立刻请了家中奉养的私巫前来施法。谁料刚施完法,阿惟便再次两眼翻白,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吓得他魂飞魄散。更要命的是,一刻后小儿再次醒来,竟然对之前情形毫无印象。这不是鬼怪入体,又是什么?
阿惟可是他年过三旬才得来的,爱如掌珠的独子,怎能任恶鬼侵害?许偃也是下了大力,不但让私巫彻夜施法,更是奉上无数祭品。这私巫可是他花大力气奉养的,总不至于此刻不灵吧?
许氏私巫名叫巫齿,乃是个五旬有余的老者,枯发披散,面有文身,在昏黄烛光中佝偻盘坐,颇显诡谲。
嘴唇一阵轻颤,像是念句咒,他缓缓睁开双眼,摇了摇头:“小君子病不在此。家主归来时,可曾遇异状?”
“异状?”没想到巫齿会问这个,许偃一愣,顿时想起那场险些让自家丧命的祸事,连忙道,“吾归来时车行太急,险些撞上辆辎车。多亏对方御者机敏,方才避过。”
巫齿不紧不慢道:“请家主寻到车上之人。”
那人又跟阿惟身上的怪病有何干系?许偃心中惊疑不定,追问道:“是那人害吾儿遇邪?”
巫齿却没理他,重新闭上了双目:“是福是祸,见到方知。”
见巫齿不愿言明,许偃咬了咬牙:“吾这就请他过府!”
不管是福是祸,总是一线生机,他岂能白白放过?只是当时那人未通姓名,找起来怕有些麻烦。不过身为楚国上卿,这点麻烦,对他而言又算什么?
下定决心,许偃大步走出门去。
他用的是郑语,旁边田恒直接用雅言翻译了一遍,还顺理成章把“大巫”换成了“巫苓”这个正确的称呼。
这几天楚子苓学的都是雅言,倒是听了个大概,直接道:“请老丈带路。”
石淳不由一惊,自己寻的傅姆还未到,怎地她就学会了雅言?难不成是那姓田的教的?不过此刻无暇细究,石淳赶忙换了雅言:“这边请。”
跟在石淳身后,楚子苓穿过回廊,向内院走去。这宅子大归大,但样式简拙,既无斗拱也无雕梁,庭中花草更是长的随性,倒有些粗犷原始的美感。穿过两条走廊,一个大大院落出现在面前。当中是个没有门扉,只有廊柱的建筑。拾阶而上,穿过厅堂,就是主人的卧室。
走进屋内,楚子苓就皱了皱眉。现在天气闷热,可是房间的门窗都紧紧关着,低矮的床榻上挂着一个长长的帐子,旁边还围了十几个人,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侍奉的亲随迎了上来,急急道:“家老,公孙有些不好,要速去请巫医……”
楚子苓并没有听他和石淳说什么,而是看向不远处的床榻,那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还有如同拉风箱一样的剧烈喘息。她毫不迟疑,拨开众人,大步走上前去,只见一个青年靠在床头,边咳边喘,身体佝偻,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在他身边,跪着个面容娇美的女子,双手捧盂,替他接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