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挑战你!
成首县,陆府后,草庐。
随着一阵爽朗的大笑和轻快的脚步,门自外推开:“先生,降了!降了!终于降了!”
说着,这位益州州牧一扫多日来的阴霾,笑逐颜开然后整肃衣冠,竟郑重向书案后翻看露布的吴敬苍深深一揖:“全赖先生相助!”
吴敬苍避开他这一礼,谦逊道:“旁门左道旁门左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封书海越发觉得这位吴先生乃是当世高人,这一番筹谋中,对方除了定期向他索要京中露报、朝中讯抄之外,竟再没有要过他任何支持,却干成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旁门左道么?确实是旁门左道。汉中来几个贩卖米面的小贼,在粮铺门口卖卖米面,被官府追击之后,竟想到伪装夜香人继续兜售米面,简直没有比这更偏门儿的主意了!
可是,看着那张粮价图上,上方的麦谷价格线、新鲜的一笔直直下行,封书海心中却万千感慨,就这么些小贼,却办成他一州州牧一直想办、与三江世族诸多政治谈判都未能办成的事情……逼得三江世族不得不松动他们牢牢把持了几十年的粮价!
封书海道:“先生过谦了,贩卖米面虽是小道,却深合兵法之要,若非切中城内百姓苦粮价久矣之痛,如何能令这许多百姓参与其中,令这许多都官无能为力,叫三江世族无法再掌控米面之价,不得不降?”
随着案子越往深处查,越是叫益州的大小都官们牙疼,光是益州城中,参与贩卖米面的采买管事粗粗估计,便有近万之数,城外零散囤积的米面,加总起来,竟在千石之巨!
但这并非三江世族降价的关键步骤。
随着案子牵扯出的采买管事越来越多,许多户主起先压根儿不知道自家管事竟背着自己采买了贼人的低价米面,在官府查案之时,才猛然知晓原来这些混账中饱私囊如此之多!
案件处置中,这许多户主顺理成章接管这些米面。此事本无争议,这些管事再如何辩解这些米面是用自己赚到的利钱买来,采买的本钱也是各府中主人的钱,如今米面自然也归于各府。然后,戏剧性的一幕才真正出现……
有了这些囤积的米面,各府收拾采买管事自不必说,勒令不必再采买米面也不必提,他们趁着这机会,竟然悄悄打起了贩买米面给左邻右舍的主意。
那些小贼卖得,能从中获利,甚至他们家采买的混账都知道利用粮价中饱私囊,他们为什么做不得,一样可以从中获利啊!
……这些人家中许多本就是做着买卖的,算筹拨得贼……拉……精……呀……
不少没有囤积米面的人家甚至因此将自家采买管事又捶了第二顿:你说你蠢不蠢,捞油水都没头脑!量大从优有折扣你都不多囤一些!现在还得从邻居家买米买面!
“这样的情形,你们要我如何去管?!左邻右舍的偷偷递袋米面,差役如何去查?!纵是十二时辰不阖眼……查得过来么!那许多其他公务,入室抢盗杀人放火的要不要管了?!还是说,我这益州都官让你们来做,这都官衙门改成你们粮铺衙门好了?!”
一众粮铺东家被喷了满面口水、被轰出都官衙门之后,他们还能怎么办啊?也很绝望啊。
要想粮铺还能开下去……只能回禀靳府,降了米面的价格。
米面一降,麦谷就得降。
杀千刀的米粮贩子啊!
越是回想下属转述都官衙门中的情形,封书海的笑声便越显欢畅,自三江世族把持的益州官场向他展露真面目以来,他第一次这般扬眉吐气:“先生,魏京来信,天使已然出发,快则半月,慢则二十余日,便要来押解税粮,我这便下令征粮!”
麦谷价格已从最初离奇的两千钱一路下跌到了七八百,纵使征粮命令之下,底下那些混账再如何编造借口要征麦谷,百姓也勉强能够负担,至少不必卖地交税了,勒一勒裤腰带,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
吴敬苍却道:“大人且慢。”
封书海疑惑看他。
吴敬苍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若是大人愿意相信在下,不妨再等七日。”
封书海不由惊讶,这翻贩卖米粮的捣乱操作虽是小道,却也颇费心思,现下好容易将麦谷价格降了下来,却要再等七日,却是何故?毕竟,天使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征粮……也是需要时间的。
吴敬苍没有再解释的意思,封书海不由沉吟起来。
吴敬苍手心冒汗之时,封书海却朗声大笑,一礼之后出门而去:“既如此,七日之后,封某拭目以待!”
吴敬苍朝屏风后长长吁了口气:“岳娘子,七日啊,你可有万全把握?”
靳府,厅堂前。
日已西斜,天气渐寒,日光一落,青石板的地面便有寒意直往膝盖的骨缝里钻,可这许多幕僚、粮铺东家们跪伏一地,汗水顺着鬓角淌下,大气也不敢出。
堂内,近百名侍婢如穿花蝴蝶般捧着食盒进出,打开食盒,跪下,奉到主人面前,专门侍奉饮食的箸婢,会在主人目光停留的盒中,夹取主人最爱的部分,奉到他嘴边,主人瞧不中的,便当即撤下。
这许多人,却连衣料摩擦声都静不可闻。
瞧着长长看不到尽头的捧盒侍婢,靳三爷厌烦地皱了皱眉,箸婢连忙停箸,换了茶婢上前侍奉,捧盒的数十侍婢远远停下,全部撤出。
漱了口,靳三爷才开口道:“说。”
蒋幕僚已经汗湿重衫,将益州城中近来发生之事低声回禀:“……故此,粮铺不得不降了米面之价,少了进项……属下派去汉中打探消息的人回报,汉中粮商皆知益州米面价贵之事,多亏三爷料事如神,他们运着米面皆被截在扼喉关,否则如今的情形只怕更难预料……”
靳三爷冷冷看着他,蒋幕僚情不自禁开始牙关打颤,剩下的马屁憋在喉咙中,再不敢吐出。
靳三爷身后部曲上前半步,向他一礼,径直朝蒋幕僚而去。
蒋幕僚大叫:“三爷!饶命!饶命!那些小贼太狡猾,粮铺进项受损亦是情非得已!……”
剩下的话他也没有机会再叫出来了,因为这部曲一巴掌便将他磕在青石板上,鲜血满地,再无声息,直直被拖了下去。
厅堂前,登时充满了浓重血腥气味。
靳三爷冰冷视线落在金东家身上:“你说。”
金东家额头汗水一滴滴啪嗒啪嗒地滴,他竭力稳了声音道:“……我等无能,都官亦皆束手无策,叫他们跑了,甚至到现在未能厘清这群小贼来历的头绪。汉中那边消息凌乱,难说不是对方有意为之,哪怕只是此次利用夜香人行事,对方策划周全行动谨慎……不像简单为贩卖米粮而来。”
靳三爷“嗯”了一声,使女托着青玉灯盏盈盈而至,他却坐在胡椅上一动不动,仿佛陷入沉思。
金东家悬着的心才缓缓落下,知道自己揣测得对,眼前这关算是过了。以靳三爷的身份地位,如何会在意什么粮铺亏空,便少一些进项,于三江著姓而言,亦不过是九牛一毛,如果只不过一些银钱,怎么可能劳动他第三次亲自过问?
靳三爷在意的,是益州境内,竟然有人敢挑战三江世族定下的规矩。
看起来被迫动摇的是米面之价,实质上,却是三江世族掌握之中、益州境内不成文的铁律。
谁敢触碰,谁就是在挑战三江世族的威严!
故而,他的回答,只落在这群人的来历和动机身上,他没被拖下去,显然是合了三爷的心意。
既然有人趟了条路出来,后边的人松了口气,自然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在下曾经详细测算过,第一轮买卖,对方先前假作农夫在各粮铺门前兜售,只一早晨,能赚三十两到五十两之间,第二轮买卖,对方依旧假装农夫,却一口气在益州、各郡城去兜售米粮,前后虽只有三五日,却能赚一千到一千五百两之间,第三轮买卖,利薄却量大,但也不过在三千八两至六千二百两之间。
说句实话,对方行事看似跳梁小丑,可这三轮买卖中的行事,却严谨而极有法度:第一轮只是试探。而后知晓做大了,我们会查他们,故而,第二轮他们只做了三五日。第三轮,知道我们迟早会抓到夜香人或是采买的、跑腿的,事情总会败露,所以他们以量大从优为诱饵,尽量多地诱使那些采买管事囤积了米粮,致使粮铺不得打破咱们定下的价格……
这步步为营,哪里像一群为了几千两银子的小贼?”
“回禀三爷,在下亦是这般揣测,这轮买卖,对方倒像是借着这群小贼在掩盖什么……”
一切蛛丝马迹,在所有信息全部汇总、集体讨论之时,总会露出痕迹。
靳三爷身后另一位郭姓幕僚,奉命上前半步,要求所有东家将各粮铺的账目送来。
他借着烛火一本本翻阅,当翻看完最后一本时,天色不过才完全暗下来,他已经语如吐珠向靳三爷汇报起所有加总的数目,并给出了结论:“……自那伙小贼第一次出现之日起,各店铺卖出的米面少了九成,到得这两日粮价下降之后,略有恢复。卖出的麦谷亦少了九成九,未有恢复。收入的粟黍亦少九成九,未有恢复……”
靳三爷眼中猛然精光暴涨:“来人!取我玉章,召云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