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我——哎呦,我走的什么好路啊!”蕨草缠绕的枝叶中连滚带爬钻出一个佩玉带冠,身着明紫色丝绢长袍的男子,他腰间的组佩勾挂在野藤上样子极其狼狈,却还不忘抬头冲我扯了一个笑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此时此地见到陈盘,如同见了鬼魅一般。他陈世子不在临淄城,跑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还不是有人不放心你,非要追来找你,可累死我了。”陈盘解了玉佩,拍了拍沾满落叶枯枝的袖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的好姑娘,你不乖乖待在郑国,跟来这里做什么?这下好了,被你爹扔了吧!没事,等我先喘口气,我带你找一处干净的地方落脚,等生完孩子咱们再一起回临淄。”
“我不要去临淄,我要去新绛。”我找到记忆中的小路,拔腿就走。
“等等等——”陈盘坐着往前一扑,一下抱住了我的腿。“你放开!”我用力挣扎,他回头冲身后的密林大喊道:“陈爷——阿素——你们倒是快来啊!”
“小妹!”树影轻摇,一身褐衣的陈逆应声落在我身边。
“大哥?”
“小妹,小妹,人家自己有兄长,你瞎急着往上贴什么?”陈盘冲陈逆翻了个白眼,一骨碌爬了起来。
陈逆没有理睬陈盘,只皱眉对我道:“你没事吧?邯郸君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他和盗跖要夜袭新绛城,怕我误事就将我留下了。可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回一趟新绛城,大哥,你带我去新绛吧!”我拉着陈逆的袖子如同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新绛要有大战了,你真的要回去?”
“嗯。”我用力点头。
“不行!她挺这么大个肚子去新绛城凑什么热闹?赵无恤在智瑶府里受了重伤早就半死不活了,谁去了也救不了他。阿藜有邯郸君看顾,更不劳她费心。她这肚子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生了,赶紧跟我们走才对。阿素,你也快来劝劝她,咱们大老远来救她,她非要去晋都送死。”
“阿姐,我不能跟你们去临淄。”我不等阿素开口,已先握住了她的手。
阿素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柔声问道:“都还好吗?孩子还好吗?”
我点头,她舒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我们不去临淄,去新绛,这就去。”
“阿素!”陈盘大惊失色,我亦惊得说不出话来。阿素要去新绛,她去做什么?
“小妹,失礼了。”陈逆弯腰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走吧。”阿素道。
“喂,你们两个是商量好了来耍我吗?”陈盘瞪圆了眼睛瞅着陈逆,陈逆转身,他哀嚎一声道,“你们早说啊,我在山下等你们就可以了呀!刚爬上来又要爬下去……阿素,你等等我,去就去,找死谁不会啊!”
人这一生总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它来的时候,你一眼就能认出它,是欢喜,还是悲哀,亦心如明镜。
我站在浍水之畔遥望着晨光里的新绛城,它连绵的城墙依旧巍峨,它高耸的庙堂依旧壮丽,可阳光穿过浓云照在它身上却映出一种凄凉的金红色。在阿娘的呓语里,这是一座我本不该踏足的城池,可我来了,我在这里遇见了自己的爱情。而后,我一次次离开,又一次次不远千里地回来,这座城注定是我命中绕不开的一方天地,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生命的起点,或许也将是我的终点。
日升中天,新绛城依旧城门紧闭。新君有令:闭城七日以哀敬王之崩。
区区一载,赵卿卒、晋侯薨、周王崩,苍穹之上星月相蚀,紫微垣动,天下兴作不安。乱了,早乱了。满城缟素的晋都黎庶不得入,齐国陈氏世子却带着我们大摇大摆地进了城。四千奴隶军若想攻城无异于送死,可如果有人夜开城门迎他们入城,那么杀几百个睡梦中的府兵,控制几座府院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
此刻的新绛城悄然无声仿若一座死城,所有的杀戮都已在黎明前结束。我无心去想城里的人们都去了哪里,也无心细看长街上那些拖曳尸体留下的血痕,我只想去一个地方,只想自己臃肿的身体能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可这条路为什么这么长,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
“你别急!”陈逆挺身拦在我身前,强迫我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你这样着急只会伤了自己和孩子,我去赵府替你找人,你在这里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阿素急道。
“行了,都瞎着急什么!”陈盘看着我们三人一脸无奈,“邯郸君昨夜入的城,赵无恤要死早死了,他要是没死,一个活死人还能飞出城去?还有你想找的那个张孟谈,真是装死装出瘾头来了。这回他要是真没死,我非叫人割了他的脑袋不可。我就不信,他断了头还能再长出个新的来!”
张先生没死?!我惊愕地看向阿素。
阿素被陈盘说穿了心事,脸色一暗,继而低头恨道:“不劳世子动手,那人若真没死,我只问他一句话,问完我就亲手杀了他。”
“你说这话是骗我,还是骗自己的?”
“素祁说到做到。”
陈盘凝视着阿素毅然绝决的面庞,幽幽一声叹息:“阿素,我真不喜欢看你这样折磨你自己。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张孟谈若真在新绛城,你就把他捆了带走吧!我回临淄会告诉相父,他最器重的素祁死了,死在新绛,埋在新绛了。从今往后,你与我陈氏再无瓜葛,与我陈盘再无情分。天涯路遥,你和他自生自灭去吧!”
“世子……”阿素怔愣地看着陈盘。
陈盘冲她一笑,道:“你别这样看我,再看我就要哭了。”油嘴滑舌的人嘴上说得戏谑,声音却微微有些发哽,他说完不再看阿素,只转头对陈逆道:“走吧,我们去赵府找人。”
自那夜被盗跖救出地牢后,我好几次在梦里回到过这里,可即便在梦里,它也不会狼狈破落如斯。临街的院墙倒了,碎石瓦砾铺了一地。昔日*肃穆的两扇府门被重物撞裂了一扇,一边虚掩着,另一边已被人卸下来斜放在台阶上。陈盘踩着门板往上走,走到一半突然急退了下来,一边叫骂一边死命地在地上蹭着自己的鞋底。
“怎么了?”陈逆问。
“晦气,想踩一踩他赵鞅的门板子,踩了一脚的死人肉。”
陈盘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血迹斑驳的府门,一颗悬着的心又往下坠了坠。伯鲁死了,赵鞅死了,整座赵府孝布未除,白惨惨的犹如一座巨大的灵堂。我入府直奔无恤住所而去,路旁是熟悉的一草一木,迎面走来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人同陈盘行礼,有人同阿素问好,一切荒诞无稽得仿如幻境。
“人呢?我让你们看着的人呢!”还未见到无恤的房门,院墙里已传出于安如雷的怒吼声。
陈盘眉头一皱,越过我与阿素蹿进了院门:“谁不见了?”他急问。
“陈世子,你来得太早了吧?”于安听到陈盘的声音收了怒气冷冷转过身来。
不正经的备注:于安官职为亚旅,负责警卫都城,所以……关于于安的职位在第274章,第292章中有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