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夫子他是嫉妒自己的头发白得没你的好看呢!”我笑着取下了史墨头顶的发冠。
“小丫头,你说好话来哄我,小心你夫子托梦来骂你。”史墨闷闷地笑了两声,徐徐道,“你若是愿意做这个太史,卿相和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永远做个男人,只是这条路未免太过艰辛苦闷。”
“艰辛苦闷,子黯倒是不怕。只是瞒得了别人,瞒不过自己,我终究是个女子。”我替史墨梳理着头发,才梳了两下,蒲席上便掉了好些白发。
“你不愿坐这个位置,可是想着将来要嫁人生子?”
“师父——”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正色道,“由古至今哪里有女子做太史的?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卿相不能做,师父也不能做。太史的位置还是让尹皋去做吧。我不会走,我会留在晋国,留在太史府。尹皋只管做他的太史,看他的星星,他做不了的事情,我替他做。”
史墨听我说完,转过头看着我,长叹道:“子黯,你的身世是为师的一块心病,师父想让你做太史,是有自己的思量。可卿相不会真的冒险让你做太史,他要听的正是你这番话啊!”
赵鞅的心思,赵鞅的算计,我即便知道又能怎样呢?到头来也只能心甘情愿地任他摆布。
“师父,这件事你就别多想了。过两日,我搬过来帮你一起著书吧?你来说,我来替你写。”
“不用,你不是一直想到齐鲁之地、郑卫之国看看吗?在被困在太史府之前,陪无恤出去看看吧,看看这天下。”
“可师父你一个人……”我替史墨戴上发冠,又悄悄地把落在蒲席上的白发团了团收进了袖子。
“我可不是你那病恹恹的夫子,你不用替我担心。听说卿相很快就会派无恤去齐国了,你不妨也跟着去,去临淄城看看,兴许别有收获。”史墨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道,“徒儿手艺不错,赏你留下来陪为师一起进晚食。”
“谢师父赏!”我笑着放下梳篦行了一礼。
史墨在晚食之后拉着我饮了不少的酒,他喝完酒迷迷糊糊地同我讲了很多他年轻时的故事。他如何当上晋国太史,如何获得赵鞅的信任,如何占星卜卦扬名天下,又如何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未曾蒙面的孩子……
我安安静静地听着,末了,只问了一句:“师父,站在云端之上,你可曾羡慕过在凡尘中打滚的夫子?”
史墨看着我,笑着点了点头。他说,等你有一日站得和我一样高,你也会羡慕那些只知捻麻织布养孩子的女人。
我笑着说,师父,我羡慕她们,一直都是。
喝醉了的史墨迷迷糊糊地说了很多,他说他这辈子做了很多错事,原以为老了就会忘了,谁知年纪越大,得意的事忘了不少,这辈子犯下的错却记得越发清楚。他说他想要偿还,可他亏欠的人都已入了黄土。现在,他只剩下了我。也许,我是他这一生唯一一个可以弥补、更正的错误。
史墨的醉话我听不懂,可他眼角浑浊的眼泪却叫我心疼。我唤来小童一起把喝醉酒的史墨扶上了床,然后自己晕晕乎乎地回到了浍水边的院子。
四儿和无邪一路走了那么多天,也都累了,因此三人没等天黑就各自上床睡觉了。
我这一觉睡得很沉,四儿什么时候起的,我全然没有发现。等我迷迷糊糊推开房门时,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门外的院子里竟俏生生站了五个身材窈窕的美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四儿。
“今早赵府里派人送来的,说是给巫士犁田种药的婢子。”四儿看了五个娇滴滴的美人一眼,俯在我耳边低声笑道,“天未亮她们就站在门口了,差点没被出门练剑的小狼仔当刺客砍了。”
把赵鞅赏他的女乐送给我犁田种药?亏他想得出来!
“你们都会些什么?”我走到院中,在五个美人身边转了一圈。
“抚琴,歌舞。”
“会犁田吗?”
五个美人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地摇了摇头。
“识得草药吗?”
五个人呆呆地看着我,仿佛没听懂我的话。
“你们既不会犁田又不会种药,我强留着你们也没什么用。给你们一人两金,离了我这院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吧。”我转头对四儿道,“去拿十金给我,另外再给她们一人装一袋粟米。”
“巫士要放我们走?”一名黄衣女子似是不敢相信我的话。
一个出色的女乐若是卖给教坊起码能值二十金,五个便是百金。因而,她们对我的放人之举很是不解。
“得一个自由身不好吗?还是你们愿意留下来跟我学种药?”
“谢巫士赏!”一听要学种药,其中四人连忙跪地称谢,只有一个身穿葱绿色短衣桃红色襦裙的女子仍旧立在原地。
“你要留下来?”我笑问道。
“请巫士将奴退还给赵氏无恤。”绿衣女子跪地高声央求。
四儿这时刚好拿着钱袋和米袋出来,一听到绿衣女子的话,立马拔高了嗓门呵斥道:“好大胆的贱婢!赵家子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其它四个女乐见情形不对,连忙扯了扯绿衣女子的袍袖。
黄衣女子把头磕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巫士切莫恼怒。然女这人心眼死,脑子实,肯定是还没明白巫士的话。然女,巫士这是要还我们自由身呢,还不快道谢!”
“奴与赵家无恤幼年相识相知,还请巫士成全!”然女挺起身子一脸无畏地说道。
她这话似芒尖在我身上狠狠地扎了一下,既痛又酸,心口还微微有些发堵。
“四儿,把东西给她们吧。”我看了然女一眼,转身离去,可还未等我走上台阶,耳边再次传来然女执着的请求。
“请巫士成全!”
“其他人都赶紧给我走,然女留下吧。”我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房。好你个赵无恤,你倒是大方,把旧相识都送到我这儿来了!我用湿绢布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四儿,我要去趟赵府,今日不用给我备晚食了。”我用玉冠把头发束好,快步走出了院门,然女忙不迭地跟了出来。
赵府的马车一直停在门外,见我出来了,车夫连忙从车上跳了下来:“拜见巫士!”
“回赵府。”我说完径自坐进了马车,然女随后踩着车夫的背也上了马车。
“你今年几岁了?”我看着车外飞掠而过的风景随口问道。
“二十有一。”然女恭声回道。
“你二十一岁了?”我转头细细地打量了然女一番,见她雪肤朱唇,眼若点漆,看上去与十六七岁的少女并无两样。
“你与无恤相识时,他还是个马僮吧?”
“嗯,我幼时常与他玩在一处,他帮我打水,我帮他割马草。”然女点了点头,脸颊上渐渐升起一团红云。
“你们既有这么深的情分,他为何会把你送到我这儿来?”我忍下心中酸涩,问道。
“自卿相认无恤是亲子后,无恤便去了秦国为官。我们多年未见,他昨夜宴席上又饮了许多酒……”然女说话间两道秀眉轻轻一皱,虽只有一瞬却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我眼中。
好一个痴情的女子,竟心心念念了他那么多年。
然女的出现,让我察觉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了许久的问题。通常男子行了冠礼之后就会迎娶新妇,但无恤早已落冠,院中却连个服侍起居的侍妾都没有。一来二去,我便忘了,有朝一日他也是要娶妻纳妾的。
早前因为无恤出身卑贱又不受卿相的重视,所以没有人给他送女人,也没有贵族愿意把自家女儿嫁给一个不得宠的庶子为妻。但此番从晋阳城回来之后,无恤俨然成了赵家最受赵鞅器重的儿子。将来送他女乐的人会越来越多,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如果真是这样,那到时候我当如何自处呢?
“巫士,我们到了。”然女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眼一看,马车已然停在赵府门口。
“巫士,你不下车吗?”然女试探着问了一句,见我没有反应,便急不可耐地掀开帷幔跳了下去。
相比然女的急切,我突然有了一股想要夺车而逃的冲动。
“阿拾?”就在我百般犹豫之时,车幔却被人一把扯开了,“明夷说看见你了,我还不信呢!”一袭湖蓝色交领深衣的伯鲁站在马车旁笑得一脸灿烂。
“明夷?”我往伯鲁身后看了一眼,只见久未见面的明夷穿着一件白底绣墨色石兰的巫袍临风站在府门口,发丝飞扬,袍袖盈风,依旧是一副颠倒众生的仙人模样。
“明夷什么时候来的新绛?你们刚从府外回来?”我收起烦乱的心绪,微笑着跳下了马车。
“他来了没两日,我们刚刚一起去骑了会儿马。我啊,可是有好些年没有骑马了!”伯鲁笑着携了我的手朝明夷走去。
然女见状连忙跑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伯鲁注意到她,好奇道:“这是你新收的婢女吗?怎么不见四儿那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