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第一国师 !黄锦的文化水平不算高,但表演技巧和记性还是很过硬的。他准确的把握住了尺度标准,将嘉靖的口头训斥,转述成了长篇大论,抑扬顿挫的把小道士好一通骂。
圣训内容相当空洞,翻来覆去,无非小题大作,不够矜持之类的评语,以及重点强调的‘扰民’二字罢了。
不过,这样已经足够了。
围观众迅速领会了皇帝的圣意,并感动得一塌糊涂。
皇上往日的行为虽有些荒唐,但此刻表现出来的,堪称是圣君之姿啊!就为了扰民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居然把时下的御前第一红人骂得灰头土脸,这是何等的爱民仁慈之心呐!
被骂者的认错态度也很好,不但没半句话辩解反驳,挨完了骂,刘同寿还痛心疾首的忏悔了几句,大有被人抽完左脸,再把右脸送上去的架势。
于是,一副君仁臣贤的场景,活生生的展现在了京城人面前。百姓们忘情的欢呼赞叹着,有些老人甚至抹着眼泪,向后辈们说起了往事,孝宗皇帝当年如何如何,又或自己的爷爷曾说过,更久远的仁宗、宣宗皇帝当朝时,又是怎样的一番清明景象。
君上勤政爱民,官员谦逊自守,传说中的那些盛世,无一不是这个套路。祥瑞,果然是祥瑞连连!绝大多数人都笃信着,大明中兴,就在眼前了。
挨完骂,或者说演完了戏。编剧兼导演,再兼男主角的小道士一脸庄肃的离开了紫禁城,只留下了一个正直的背影,以及让人津津乐道的君臣奏对,让人称颂不已,给今天这场大戏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件事直接引发的后续效应,除了京城又多了一个话题。以及几分喧闹之外,紫禁城中也多了几分喜气。
就在宫门落闸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急匆匆的进宫面圣。一谈就是将近一个时辰。谈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但是。从后来嘉靖的行为举止中,大致也可以推断个**不离十。
若非高兴的狠了,交泰殿怎么会一直到丑时还灯火通明?光是亮灯倒也罢了,可周围回荡着的,那如泣如诉的低吟声又算是怎么回事?
知道的,明白这是万岁爷在民间得了好口采,又拥有了真正的祥瑞,所以〖兴〗奋难耐;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微服出宫参加了科举,一举中的了呢。
“同寿啊。今天的事情,你办得很好,皇上很高兴,不过,你不能自满。以后要再接再厉,精益求精才好。正如圣贤们在书里写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骂完人,回去复命。然后黄锦就再次被嘉靖打发出宫。名义上是让他去民间采风,以免有小人蒙蔽圣听,导致内外沟通不畅,实际上,嘉靖就是让胖子给刘同寿带话来了。传话,本来就是太监们最重要的本职工作。
“多谢黄公公的指点,同寿定会时刻谨记在心,不辜负此番殷殷期许。”刘同寿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的躬身一礼。
他不是在对黄锦恭敬,而是对胖子身后的嘉靖,表示谢意。最后那段话,出自《礼记.大学》,肯定不是黄锦在掉书包,而是嘉靖的原话,这里面的意思,有好几层。
首先,殿试出题的是嘉靖本人,会试的题目出自周礼,殿试承接一个礼记也算是顺理成章,嘉靖就是要帮忙作弊,让他提前准备枪手赶稿了;
其次,嘉靖对刘同寿刻意帮他营造出来的亲民形象很满意,暗示刘同寿的枪文要往这个方面靠拢;
最后,满意之余,嘉靖又对刘同寿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止于至善,意思就是让他不能骄傲自满,在皇帝羽化飞升之前,都不能稍有懈怠。科举已经差不多了,那么,某些皇帝重点关注的项目也差不多该提上日程了。
以刘同寿目前的水准,就只能领会出这三层含义了,还有没有其他,恐怕得问过老师张孚敬才能做定论。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嘉靖用这么直白的方式给出了指示,代表的,是罕有的宠爱和信任,投桃报李,刘同寿自然要表现得恭敬些。
“同寿的忠勤之心,昭示日月,上天自有明鉴。”黄锦眯着眼睛,笑得十分欣慰。他现在看刘同寿,真是越看越爱,只恨对方不是中官,否则他肯定要把其他干儿子尽数赶走,然后搭块板,把这位小神请回家去供起来。
“万岁爷已经决定了,今年的殿试会提前,这几天,你要好好准备,另外,万岁爷交代的事,也得抓紧了办。”想了想,黄锦又哑着嗓子补充了一句:“须知:万岁爷已经快两个月没服丹药了,虽说喜事连连,精神尚好,可是……同寿,你懂的。”
“下官明白。”刘同寿郑重答道:“小侄自有主张,伯父只管放心。”
“嗯,好。”黄锦眼睛眯得更细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领悟快,见机也快,自己这边刚动了点亲近的念头,刘同寿就已经顺杆爬上来了。而且还表达得很清楚,伯父什么的,属于私底下的关系,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说。
任务已经完成,黄锦也不敢多留,急急从后门溜走了。私底下怎样都好,但明面上,他却不能和刘同寿太亲近了,否则很容易引起皇帝的不满。
这一内一外的,有联手蒙蔽圣听的可能性啊。
黄锦前脚刚走,张首辅后脚就进了门,一见到刘同寿,便呵呵笑道:“同寿呐,你这门可不是一般难进呐,如今京城内人皆道:千金求一晤,阶下候三旬。纵为堂上官,不及一道童。说的就是你啊。”
“哦?”刘同寿微以皱眉。他最近太忙,还真就没怎么理会这些风传,这谒语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又是哪个不死心的跑来招摇,真是……老师,这招数,有用?”
“用处不大。但总是个麻烦。”张孚敬欣然笑道:“不过,你那夸官之举一出,这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老夫之所以提起此节。主要是想提醒你,今后,你也是朝廷的士大夫了。获取前途的同时,对文臣适用的那些规则,对你也有约束效应了。”
“比如这些谣言?”
“谣言只是前奏,有心人将其放出,然后暗中推波助澜,待其形成一定声势,就会有言官风闻奏事。你的身份本来就容易遭人诟病,有人带了头,很容易就有人跟进,三人成虎。舆潮若起,即便是老夫也只能退避三舍。即便没有形成太大的声势,为了官声,被弹劾者也总是要避嫌的……”
张孚敬稍一停顿,接着意味深长的说道:“由此可见。你在人们心目当中的地位,普遍提升了。”
被首辅老师打趣,刘同寿颇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仔细想想,还真就是这个道理,以前他的对头们。更愿意直接用权势碾压他,尽管屡屡失败,却依然孜孜不倦。现在,那些人改弦易张,开始采用更高级的手段了。
这种手段不但高级,而且也很陌生,刘同寿虚心的求教道:“请问老师,言官弹劾,声势固大,也有扰人耳目,动人视听之效,可若我只是巍然不动,当它是过耳清风,他们又能耐我何?”
“问得好。”张孚敬捻须笑道:“你说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成化年间的刘祐之便是如此。当时,弹劾他的奏章已经堆成了山,但刘大人却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硬生生的撑了十八年。朝中清流赠了他一个雅号,刘棉hua是也。”
张孚敬说的,是成化年间的大学士刘吉,其时宪宗怠政,朝争激烈无比,三天一小争,十天一大争,端得是精彩纷呈。刘吉身居高位,官当得又久,自然很容易吸引仇恨,于是成了炮轰的主要目标。
如果按照文官的通常惯例,一遭弹劾就回家等消息,那成化朝的内阁六部恐怕早就空无一人了,所以,刘吉干脆带了个头,顶着猛烈的舆论攻势,死撑着不退。其行为到底有没有正义性,姑且不论,反正后遗症很强烈,那个雅号就是明证。
“似前朝刘瑾,本朝元节这类人,言官弹劾的效果也没多大意义。前者为内官,后者虽无内官之实,但行事却是一般无二,弹劾他们,与弹劾天子无异,很容易形成内外之争。”
听到这里,刘同寿明白他入京之后这段时间,为什么明明招致了清流的不满,但却没人弹劾他了。因为弹劾他,很容易把嘉靖牵扯进来,形象点说,就是他的目标太小,言官很难做到精确打击,就算打准了,也很容易误伤皇帝,所以,就只能干瞪眼了。
“如今你通过科举正途得了功名,殿试后就会授官,有了官职,就要做事,一做事,目标就出现了……到时候,言官只需就事论事,就可以避开皇上,直接攻击你。圣眷若稳固,尚不要紧,你反正也不需顾虑名声,只管硬顶便是,可若圣意稍有迟疑,那就麻烦了。”
说这话时,张孚敬也是很有感触,他这些年的几次起伏,盖因于此。嘉靖的心情变化得太快,太突然,让人很难适应。毕竟施政是慢功夫,动辄以年月计算,方能稍见成效,皇帝朝令夕改的脾气,正是施政,尤其是带点变革意味的施政之大敌。
施政这种事,刘同寿从来就没接触过,说信心十足,那肯定是假的。难题摆出来,他想的脑仁直疼,干脆直接求教道:“老师有以教我。”
“很简单。”张孚敬卖了个关子“其实皇上的暗示中也有提到……”
“果然有第四层意思?”刘同寿惊讶了。
“你只往出处上想。”张孚敬提示道。
“礼记……嗯,大学?”刘同寿若有所悟“难道……”
“不错,皇上的意思,就是要你从翰林做起。”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难怪翰林院是养望的清贵之所呢,不做事,当然不会有坏名声了。”刘同寿彻底明白了。
“不错,同寿的领悟力果然非凡。”张孚敬抚掌大笑:“这个道理,即便是老夫,也要到入了官场数年后,才真正想通呢。”
刘同寿摇头叹息,这哪是领悟力高的问题啊,分明就是经验之谈么。当了进士还不算,现在还要当翰林,自己这神棍当得好像有些不务正业哇。
没办法,这就是嘉靖朝特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