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清推开房门, 闻人重天站在窗前回首看他, 本就冰封冷漠的眉目, 仿佛重云密布压下来,却仍旧还是平平静静不动分毫。
姬清的目光落到床上似乎才开始收拾就搁置了的行李,沉默了一息,眉宇轻展便又似无忧,轻笑道:“什么时候走?”
闻人重天望着他清浅的眸光,低低的说:“明天。”
姬清脸上的温和便又漾出一点明媚暖意来:“今晚跟我一起睡吗?”
闻人重天点头。
他似乎一直并无明显悲喜,高兴快活看不出来, 不快便也只是冷淡。就像霜雪雕的人,只分不那么冷, 或者更冷。
但现在, 便是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离忧低落。
姬清拉着他的手,一如往常的温和浅笑,并不被分别困扰:“我送你一个礼物,我养了很久的一对雪雕, 这样,你走到哪里都可以随时给我写信了。”
闻人重天低下头, 牙关紧咬, 压低的眉眼仿佛一点点开锋的绝世神兵。
他握紧姬清的手, 轻声说:“活在这世间上, 原来想要在哪里停, 往哪里走, 竟都是不由自己的。我到今天才知道, 原来一个不认得的人,只要他够强就能随意来做我的主。没关系,既是位高为强才能随心所欲,那就由我来做这个登顶制定规则的人。”
姬清笑了,抱住他轻轻抚肩,就像安抚受委屈的小孩子。
这个人是个并无野心也没有欲望的人,放着不管就什么都不想做。若是有人想限制绊住他,却是遇强则强。便是荡平宇内称雄天下,也不过只是为了没有人来束缚阻碍他。
“没关系,还有两年我也会下山历练,重天哥哥可以先帮我看看,哪里好玩有趣,哪里的风光最美,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闻人重天埋在他的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的应下:“好。我遇见你也才两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却觉得之后的两年好长,一眼望不到头,想一下就不想走了。”
两年一开始或许觉得很长,走去哪里也想要回头。然而雪雕传递消息的确便捷,慢慢便习惯了。
两个人仿佛就隔着一个院子,除了不能见面,感觉却是时时刻刻相通的。
闻人重天把自己一路见闻,有趣的无趣的,都写成信随手发给姬清。
渐渐的越走越远,消息的传递就少了些。
江湖偌大也有趣多彩,他逐渐认识了很多有趣的朋友,跟他们在一起也很快活,想起姬清的时间不知不觉就少了。
蓦然回首思量,却也觉得寻常。
不过是个认识了两年的玩伴,他从小一路颠沛流离,早已习惯认识新的人然后很快分别相忘。
心里这样想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闷得慌。
有一天雪雕不知怎的受了伤,不能飞了。
认识许久的朋友便笑说:“一定是你老是传信累着它了。朋友哪有不分别的,再见就是了,没必要事无巨细都告诉他。”
他想想也对,反正两年快到了,他要么回刹魂山,要么姬清来找他。
从那以后他们的消息数量就减少了一大截,不知不觉,姬清那里的消息也少了。
直到好久没看到雪雕的影子。
他到处去找,看到城外几个乞儿正在吃一锅汤,旁边野老鼠扒拉的一堆里有一堆羽毛。
见他来了,乞儿和野老鼠都一哄而散。
心里气闷,转念一想,没关系,反正就要回刹魂山了。
路上忽然遭遇伏击,他斩杀了其余,逼问活口,刺客却说是少教主派来的。
他大吃一惊,如何会信。
姬清怎么会来杀他,一定是刹魂山出事了。
山上张灯结彩,喜庆非常,白雪冰霜下,魂花委顿枯死一片,唯有红绸灯盏艳丽夺目。
人群嬉笑着议论,是刹魂教易主了。
他望去,高高端坐的人手里执着一柄折扇,神情倨傲,眼睛蒙着一片白锦。不是姬清。
“姬清呢,姬清在哪里?”
没有人理他。
他看到沐云戬朝他挑衅的笑,怀里揽着一个人,低头说笑,青梅竹马亲昵无猜。
他拔剑砍过去:“滚开,那是我的位置。”
沐云戬擦着剑躲过,脸上笑容得意碍眼:“那又怎么样,你走了,自然就是我的了。”
他去看姬清,不是的,不是他要走的。
鹿长泽却站在姬清身边,挡着他的视线,严肃板正的面容看他一眼,揽着姬清的肩,温和的说:“那个人最是招惹是非,对你不好,离他远些。我不会害你。”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一个个要他离开。
他气怒交加,再不忍受一剑斩去。对手一个个增加,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他面前。
杜芯,松风寒。
师父曲晚词制止他:“逆徒,你连我的话也不听吗?”
“我听你的话,却不是要你来让我束手就擒的。姬清是我的。”
师父却是冷笑:“你看清楚,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高座之上,不可一世的黎灿,揽着他的少年,居高临下的笑说:“他生得这样好看,我喜欢自然就是我的。你不过是个玩伴罢了,也敢以下犯上。来人!”
他的心攥在一起,阵阵抽疼:“你们胡说,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只是等他长大,他是我的,还给我。”
座上的少年还是分别时候的模样,眼眸含笑清浅,温和从容的看他,眼中像盛着一捧旧日午后浮光。
无忧纯澈的面容上,沾染上点点血污,仍旧温柔无忧的对他笑。等着他斩杀一切阻碍,一步步走到面前来。
他松开滴血的剑刃,跪坐在地,用袖子小心的去抹少年脸上的血污。手下的人眼眸弯弯,对他欢喜一笑:“重天哥哥,你回来了。”
突然之间,泣不成声。
醒来时候,还听到胸腔里半声哽咽,有人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呼唤:“重天哥哥,你做噩梦了吗?别怕,那都不是真的。”
闻人重天眼角凉凉的湿润,心里的酸楚悲愤还清晰残留,他咽下喉咙的哽咽,反手把姬清抱得更紧:“太好了,只是梦。只是梦而已。”
他一向少梦,对人世冷暖感触寥寥。竟是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醒来感到庆幸。
“梦到了什么?说出来就消失了。”姬清轻柔的蹭去他脸上的水迹。
“我不想说,”闻人重天的声音哽咽微颤,“梦里的那个人不是我,他把你弄丢了。我只要想一想,就觉得难受得要死了。”
“我在这里,哪也不会去,不会丢的。”姬清贴紧没有安全感的闻人重天,对方还是第一次抱他这样用力,好像濒死溺水求生,用尽全力。
闻人重天渐渐从噩梦的恐惧里拔除,恍然大悟:“他们只能让我离开你,但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蠢,甘愿被规束,还能有什么理由叫我和你分开?他们不愿意,我们就去没有他们的地方。你跟我走吧,现在就走。除了我自己的手边,把你放在这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不能放心。谁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谁知道明日又会有什么意外。时间太过无常可怕了。”
姬清眼眸含笑望着他,就像是等候许久了,不需要任何犹豫点头:“好啊。重天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闻人重天给他穿好衣服,把他背在背上。
门外繁星当空,离天亮还很早很早。清朗的雪原夜空,呼吸间洗涤一切沉闷。
姬清揽着他的脖子,笑着问:“现在就走吗?多了个人行李够吗?”
闻人重天畅快一笑,脚下一点便雪鹰一般远去:“我最重要的行李在背上,其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姬清贴着他的背,就像坐在乘载的飞鹰的羽翼上,又稳又暖。
耳边的风声轻轻的,像整个刹魂山的花瞬间一起绽放的声音。抚过侧脸,只觉得清爽温柔,没有一丝冰冷。
“我第一次见你笑,重天哥哥开心吗?”
“开心。跟你一起就开心,现在最开心。心跳得好快像是要炸开了,你帮我按住它。”
胸腔涨得满满的像是开满了拥挤的花,一朵朵的要溢出来了,还是越开越多毫无止境。
喘不过气来,头脑发晕的快乐,下一刻却比上一刻还要更多再多。
想要绕着整个刹魂山跑上几圈才好,可是背着他的珍宝,就要飞得慢一点稳一点。
姬清的心贴着他的背上,手指按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像是渐渐被感染了。
他轻轻的叹息一声:“我要记住现在这一刻,以后一生你都要比现在还开心。”
闻人重天笑着,脸都有些痛,可是还是想笑,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流出来:“是不是只要人自己愿意竭尽全力抓住,神明都会这么慷慨,给我比我想要的还要多得多的不敢想象的快乐?”
“所以你要牢牢的抓住我啊,别松手。”
“不会,不管发生什么都会义无反顾的抓紧,抛诸一切奋不顾身的抓住。这世界上任何的补偿,给我任何东西交换,都没办法和跟你在一起的快乐相提并论。”
姬清蹭蹭他的后颈:“真的吗?你从来不笑,我不知道原来重天哥哥这么喜欢我,还以为自己又要一个人留在刹魂山了。你说带我走,我也好开心。”
“我父母早逝,从小跟着祖父到处游历。祖父为人严肃清正,他不喜欢我父亲,觉得他空长了一张好看面容却只是金玉其外。纵使父亲后来成名天下,两人也隔阂颇深。教导我的时候,也厌恶我生得像他,怕我走了邪路,每每拿史书上的佞幸敲打。从小身边人待我冷淡,我对遇见的人事也并无感觉。便以为自己天生就冷心冷肺。”
闻人重天顿了顿,想起两年前他回到刹魂教的时候。
“可是见到你,就全都不一样。你看着我对我笑,就觉得好喜欢。我不喜欢刹魂山的好多人,他们从小就可以认识你,早我十多年时间跟你在一起,只要想一下就觉得嫉妒生气。他们认识你这么早,却对你不好,也不要别人对你好,想着就更生气了。人生若是能重新开始,我一定早早的到你身边来,跟你一起长大,护着你。”
姬清闭着眼睛挨着他,笑容温柔和暖:“我是为了和你遇见而存在这个世界上,除你之外的人,早一步晚一步,不是你就与我无关。只要你不放手,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不放,死也不放。”他多喜欢他,才开始就已经想一生。
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好的人,生而为人却还是孤独。
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遇见一个,燃烧你所有热情,让你甘愿付出一切毫无保留的去爱,去奋不顾身的人。
也许有很多很多人这么爱你,退而求其次也可以幸福。
可是,有的人的感情是种子,不能发芽,就沉睡而死。弱水三千,却并没有可以饮的一瓢。
被辜负或是一厢情愿有什么好怕的,只怕心里种满了种子,终其一生却没有人能叫它开花。
若是有幸遇见了,千万抓住不要松手啊。
如果山石隔在面前,就砸开,搬开,绕开。
如果黑暗缠绕身边,就抓住彼此的手,慢慢摸索着走。
一切的阻难,都只是让烟花燃烧更绚烂的黑夜。
只要你自己坚持不放手,不照着别人划下的规则自缚,这世界有什么代价和悲剧,能叫人不幸悲伤?
这世间有什么快乐,能补偿跟那个人在一起的快活?
如果你感觉到过,心上开满了花还满,拥拥簇簇开到世界的尽头去,一直一直都不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