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山路的雪漫过膝盖,纷纷扬扬如撒盐,如飘絮,如鹅毛,如斗羽……越来越大。
世界空寂,青年倒在雪地上,再也没有睁开眼。他身下的血迹,被大雪覆盖。他的身形,也被埋藏在雪中。
好几天的大雪。
她的魂魄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眉目被凝固,被掩盖,被藏住。
直到她再也看不到他。
然后她的魂魄消散后,可以去找他,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
☆☆☆
沉夜似水,周围出奇的宁静,偶有夜中寒鸟飞过,叫声凄哀。
空落的房中,拉式门大开,有院中白色小花被风吹落,刮入屋中。靛衣青年以极轻敏的步伐走进来,他神色淡漠,直到他看到地上的公主。
她一身白衣,长发如黑色瀑布般散开。她静静地躺在地上,眼眸禁闭,面容白如月光那片最清的影子。一个药碗扔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余下药汁从碗里流出。滴答滴答,诡异幽静中唯一的声音。
秦景将她抱起来,手轻轻颤着。他声音紧绷,张了好几次嘴,才发出连自己都快要听不到的声音,“公主……”
她倒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真是太静了。
他的手缓缓伸到她鼻下,没有气息,如他所料。
秦景怔怔地看着她,他抱着她,如同抱着空气。
她时而嘲笑他,时而与他开玩笑,时而厌烦他,时而又与他柔声说话……那么多面的公主,统统不见了。
他眼底的神色渐渐空落,心里有个答案在冰冷地回答他,一遍又一遍——“她死了。”
宜安公主死了。
在世子将他派出去之后,她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只能看到她的尸身已寒。
他的心跳像是跟着一同停住,全身的血液刹那凝固,他手臂挨着她的身体,可他已经感觉不到她。哪怕是对他的厌恶,都再也感觉不到。
世子……是他害了公主!
他心有愤恨,世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公主已经被折磨成了这样,为什么世子连公主的性命都要夺走。
而他、他……若是早知道世子会这样对待公主,就算公主再不情愿,他也要带公主离开这里。
可是现在呢?一切都晚了吧。
公主死了。
秦景看着公主:她生前从来不记得自己,从来不喜欢自己。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注视,在她死后,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起码,他可以为她杀了世子吧。
公主感觉到有大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脸颊上,随即滑向脖颈,继续向下。她手指动了动,疑惑地睁开眼。
她清亮的目光,对上青年湿润的目光。
两人都呆了一呆。
“公、公主?”秦景叫得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唯恐这是一场梦,他稍微大声点,便会惊醒这个梦。
他怀里的公主定定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她只看着他,眼眸黑得幽亮。
就在这时候,秦景听到院落外纷沓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终于把他惊起。他目光亮起,公主没有死!
他想起来了,世子亲手杀了公主,那一定会让人来收尸……
不!不行!
公主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世子如果知道他一心想杀的公主没有死,一定还会下手第二次。而公主,以公主对世子的心,以她心死如灰的状态,她大约是愿意死在世子手里的。
可是不行……如果她没死,秦景也不想让她死。
自从世子将秦景派到公主身边,秦景从没违抗过公主一声命令。公主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即使知道世子待公主不好,但只要公主愿意留在这里,秦景也从来都是只陪着她,没有干涉过公主什么。
就是这一次不一样。
秦景第一次反抗了公主。
他心里暗道“抱歉”,在公主惊异的目光中抬起了手,向她后颈劈去。才醒过来的公主,又重新昏睡在了他怀里。
秦景舒口气。
公主爱世子,公主也恨世子。按照公主本身的意愿,她大约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南明王府的。
可是这一次,秦景却要带她离开这里。这片伤心地,这片要伤害她的地方,即使她醒来会怪罪于自己,秦景也要带她走。
☆☆☆
“你是我的夫君吗?”这是公主醒来,面对他时的第一句话。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正好有热情的村民进来看望公主。公主立刻就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躲在他身后看着那些外来人。她与他说话的口吻极为娴熟,“夫君,这些人是谁呀?为什么我一个都不认得?”
秦景对公主醒来的异状目瞪口呆,他对她亲近自己的行为觉得毛骨悚然。公主怎么可能对他这样呢?
等人出去后,秦景解释自己并不是公主的夫君。他正要说公主的夫君另有其人,公主就语快道,“你怎么不是我夫君呢?我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啊。现在我又看到的是你,你一定是我夫君!”
秦景不能理解公主是怎么在“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和“你一定是我夫君”之间找到因果关系的。他只是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察觉了她的不正常。
宜安公主有没有笑靥如花、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呢?一定是有的,只是秦景从来没见过。当秦景认识公主时,她已经在和陈昭的常日争吵中,日渐沉默。
她越来越不喜欢说话,越来越喜欢发呆……她总是站在檐下铁马前,看着夜中的大团黑暗。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都从来不与人分享。
到几天前,秦景认识的宜安公主,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她明明活着,可她的灵魂已经快散了。她像潭死水,在南明王府的后院,等着消沉逝去的那一天。
而现在,秦景眼睛看到的公主,却是一副纯真干净的模样。她的眼角明亮比繁星,唇角笑容是春水。她用一脸信任又真诚的神情面对他——秦景却从来不记得公主对他露出这种样子来。
她明明因为世子的缘故,而并不喜欢自己的。
秦景小心翼翼问,“公主,你不记得之前所有事了吗?”
公主眨了眨眼,好像这一刻才想起不对劲的情况。她的脸霎时苍白,变得难看。不过她只消极了一会儿,就以理所应当的姿势扯了扯他衣角,笑道,“我是不记得了,夫君,以后都要靠你提点我啦。”
“……属下不是公主夫君。”秦景再次解释。
其后几天,秦景慢慢告诉公主她的身份,自己的身份。当他提到公主的婚姻时,不由停顿了一会儿。
迎着公主信赖的目光,秦景不禁想:也许公主不记得世子,不记得她以前的婚姻,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南明王府的生活,对公主来说痛苦不堪。如果她能忘了那些,如果她能一直这么无忧下去……失忆对别人来说很迷茫,但对公主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吧。
秦景不太想多提南明王府的旧事,只匆匆两句带过,公主听得云里雾里。
她并没有追问,她一脸哀伤地看着他,“好不容易一睁开眼,就看到这么好看的人。你却告诉我你不是我夫君,生命如此多厄!”
秦景僵在原地,他的呼吸都轻了。他疑心自己有没有听错,公主在夸他长得好看?
在此之前,公主从不正眼看他的啊。
秦景脸有些发红,他出去的时候,几乎是同手同脚。听到公主在他后面噗嗤笑出声,他感觉整个人都跟煮熟了一样。
可是他不知道,当他出去后,公主的神情重新变得寡淡幽冷——如果记忆都是些糟糕的东西,不如忘掉那些,把那些美好的铭记,重新开始。
原来,当公主不记得那些苦难时,当她没有烦恼时,她也有这样活泼的时候啊。
秦景心里喜欢公主常常笑,喜欢公主看他,喜欢公主和他说话。可他是个尽职的侍卫,当公主失忆后,他一定要带公主去看病。
遇到的大夫都纷纷摇头,“也许是受了刺激吧,不知道何时记忆才能恢复。”
公主转身一脸伤怀,“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天地茫茫,我身孤独……”
秦景心里跟着发紧,他让自己声音温和,怕惊着公主,“不管公主如何,属下都会陪着公主的。”
公主笑看他,“你当然要陪我啊,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得对我负责。”
她怔怔看着他半天,突然异想天开,“不如我和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夫君和离,你娶了我吧?”
秦景呆呆地看着她,半天没反应过来。